第269章 阎王爷嫌脖子歪-《大明余晖中的守夜人》

  石午阳走到议事棚的门口,又猛地顿住脚,回头补了一句,声音冷得掉冰渣:

  “告诉王老六,接应的时候……眼睛放亮点!别光盯着自己人,也防着点‘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他特意重重咬了“自己人”三个字。

  王德发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

  他不敢再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传令。

  远处,婴儿的啼哭声依旧响亮,

  石午阳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莽莽群山,只觉得那山影黑沉沉地压过来,像一张无声的大网。

  他掏出从雷九那里弄来的旱烟袋,狠狠嘬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

  ……

  野人谷的日头晃得人眼晕。

  石午阳蹲在溪边磨他那把雁翎刀,石头蹭着刀刃,“嚓啦嚓啦”响得人心烦。

  磨了小半个时辰,刀口都快能当镜子照了,他还在磨。

  慧英靠着屋棚的门框远远的瞅他,手里攥着给二小子缝的虎头帽,针尖扎了指头都没觉出疼。

  她心里憋着火——儿子落地小半月了,这当爹的抱都没正经抱几回,整日里眉头锁得比寨门还紧。

  “豆娘姐,”

  慧英扭头冲棚里小声抱怨,

  “你说他是不是嫌又是个带把儿的?给咱脸色看?”

  豆娘正拿小木勺给二小子喂米汤,闻言噗嗤笑了:“扯!他是心里揣着事!你没瞅见王德发白天进进出出跑得脚底冒烟?”

  她朝溪边努努嘴,

  “曹旺那大喇叭漏风,说是马老歪和孙德胜兄弟俩……出门一个多月了,还没个音信呢。”

  慧英一愣,心里那点火苗“噗”地灭了,只剩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捏紧了虎头帽上的小铃铛,铃铛闷闷地哼了一声。

  正乱想着,谷口方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鼓槌砸在人心坎上!

  石午阳蹭地站起来,腰刀也顾不上擦水,就那么攥着,刀尖朝下滴着水珠子。

  一个探马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尘土都没拍,直接冲到石午阳跟前,脸白得像糊墙的石灰:

  “司……司令!马爷……马爷他们……”

  石午阳一把攥住探马胳膊,力气大得让那小子龇牙咧嘴:“说!人在哪儿?!”

  “回……回来了!在路上了!”

  探马舌头打结,

  “可……可……”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石午阳的眼,

  “就……就马爷领回来十几骑……身上……身上血葫芦似的!得亏老六哥和房县的郝爷在三道河死命顶住了追兵……才……才捡了条命回来!”

  石午阳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眼前发黑,脚下像踩了棉花,身子晃了两晃。

  身后的曹旺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胳膊肘:“司令!”

  石午阳稳住身形,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孙德胜呢?赵山河呢?那一千号兄弟呢?!”

  探马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抖得不成调:“孙爷……孙德胜……还有那赵山河……他们……他们降了清狗……”

  四周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

  溪水哗啦声,远处孩童嬉闹声,全都消失不见。

  曹旺扶着石午阳的手猛地一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吱响。

  石午阳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攥着刀柄的手指绷得惨白,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那把刚磨好的腰刀,就那么沉甸甸地坠着,刀尖上的水珠砸在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知道了。”

  石午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砾石摩擦。

  他猛地转身,看也没看那探马一眼,只对曹旺哑声道:“让他下去歇着。”

  曹旺狠狠瞪了那探马一眼,探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石午阳没回议事棚,也没去看慧英和孩子。

  他就那么提着那把滴水的腰刀,一步一步,踩着夕阳拉长的影子,慢吞吞地走到寨门口那棵老枫树下。

  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缓缓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那把磨得锃亮的刀,被他随手丢在脚边的枯叶上,刀刃映着最后一点惨淡的夕光,冷得刺眼。

  曹旺悄没声地跟过来,把水囊轻轻放在石午阳脚边,

  自己抱着刀,像个铁塔似的戳在三步远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谷口那条蜿蜒进来的小路,腮帮子咬得死紧。

  慧英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二小子,远远站在棚子口。

  晚风吹得门帘哗啦作响,晃动着光影,模糊了她望着树下人影的眼。

  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小小的襁褓里,传出细弱又安稳的呼吸声。

  山谷里的炊烟升起来了,带着烟火气的暖香,却怎么也驱不散寨门口那棵树底下,那团凝固的、冰冷的阴影。

  ……

  马老歪是让人用两根碗口粗的松树枝绑成的担架抬回来的,血浸透了盖着他的破麻布,一路滴滴答答染红了进谷的小道。

  人直接被塞进了药棚子里头,豆娘刚把自己那个满地爬的大儿塞给月子里的慧英,转头就扎了进去。

  孔四贞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打热水,递剪子,手指头沾了血也不擦。

  药棚子的油灯亮到后半夜才灭。

  豆娘掀帘子出来时,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头发丝被汗打湿了粘在鬓角,腰都直不起来。

  呼啦一下,守在棚外的人全围了上去。

  石午阳站在最前面,没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她。

  旁边的王德发急吼吼地问:“大姐,老马他……?”

  豆娘靠着门框深吸了口气,才哑着嗓子说:“阎王爷嫌他歪脖子难看,给踹回来了。”

  她疲惫地摆摆手,

  “右胳膊算是交代了,筋断了,往后……怕是端不起碗了。”

  这话像块冰坨子砸在众人心上。

  王德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搓着手:“那……那咱能进去瞅瞅不?就一眼……”

  “让他睡!”

  豆娘语气斩钉截铁,

  “麻沸散刚下去,这会儿进去是想把他惊醒了再疼死一回?”

  她锐利的眼神扫过一张张焦虑的脸,最后落在石午阳绷紧的下颌线上,

  “都回去!天塌下来也等到明天再说!”

  石午阳沉默地点点头,转身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听豆娘的,散了吧。”

  人群像退潮一样,带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散去,留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压抑的愤怒,在冰冷的夜气里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