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这钉子是不是叛钉-《大明余晖中的守夜人》

  长沙护城河泛着铁锈色,新挖的淤泥堆成臭哄哄的小山。

  排队进城时,柳元晦猛扯石午阳衣袖:“瞧布告!”

  城墙贴着新鲜浆糊的悬赏令,其中一张画着个络腮胡莽汉,

  底下小楷:“缉夔东巨寇石午阳,赏银千两。”

  画得倒有六分像,可惜胡子浓密得像刺猬。

  曹旺憋笑憋出猪叫:“司……少爷,俺给您买把剃刀?”

  石午阳踹他车座:“闭嘴!待会儿装哑巴!”

  轮到盘查,守门兵丁打着哈欠戳开车帘:“哪来的?贩啥?”

  柳元晦一口糯软扬州腔:“徽州漆商!军爷闻闻这漆味——正宗的黄山松脂香!”

  漆桶缝里故意露出油纸包的酱鸭腿,香气直钻鼻子。

  兵丁熟练的接过鸭腿和碎银,喉结滚动:“滚滚滚!别堵道!”

  骡车碾过吊桥辙印,护城河水面浮着半截腐烂的狗尸。

  长沙城内的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槽,街边臭豆腐摊的油锅“滋啦”响。

  拐过三王街,前面福安客栈的金漆匾额晃得人眼晕——

  三层飞檐挂着八盏红灯笼,门口石狮子张着嘴,像要吞人。

  曹旺蹲在驴车旁,手里捏着根草梗,连连咂舌:“娘的,当年在潼关啃冻馍的崔楞子,现在比县太爷还气派。”

  石午阳没吭声,只觉牙根发酸。

  他眯眼望去:崔勇穿着簇新绸褂,正给个绿营千总作揖,腰弯得虾米似的。

  那千总马鞭往他肩头一敲,他反倒笑得更殷勤了。

  “少爷,”

  柳元晦掸了掸袖口蹭的墙灰,

  “我去讨碗茶喝?”

  石午阳点点头,顺手把斗笠往下压了压。

  福安客栈斜对面支着个凉茶摊。

  柳元晦撩袍坐下,扔两文钱:“老兄弟,来碗栀子的。”

  摊主舀茶时,柳元晦状似无意道:“福安客栈生意旺啊,东家什么来路?”

  “崔老板?”

  摊主努嘴,

  “人家攀上高枝啦!巡抚的小舅子包了整个二楼!”

  说着突然压低嗓门,

  “原先是流寇……嘘,这话可不敢乱传!”

  柳元晦喝了一口茶水,

  “流寇怕什么,现在官家可有不少流寇出身……哦!我主家做漆器买卖,想跟他谈笔生意。”

  摊主嗤笑:“崔老板如今只接官货,寻常商户怕是……”

  话没说完,柳元晦已起身踱向客栈。

  福安客栈的大堂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像滚油里爆豆子。

  门帘一挑,柳元晦踱了进来,青布长衫洗得发白,手里折扇摇得悠闲。

  崔勇刚把那绿营千总迎上楼,转身撞见柳元晦,眼角猛地一抽,但随即恢复常态。

  “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柳元晦故意没瞧崔勇,扇子一合,客气道:“掌柜的,楼上雅间还有么?”

  崔勇连忙作揖,

  “哟,客官,真不巧,今儿被巡抚府包圆了。客官要是住店,后院倒有间上房,清净。”

  柳元晦会意,点点头:“那就上房吧,劳烦待会儿送壶热酒。”

  说罢掏出一块碎银,叮一声落在柜台上,

  声音清脆,像暗号。

  后院僻静,葡萄藤枯枝搭成凉棚。

  崔勇亲自拎着钥匙送柳元晦进房,

  门一掩,钥匙往桌上一放,

  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猪尿脬,扑通单膝跪地,

  一把攥住柳元晦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柳爷,可算见着自家人了!我都快想死你们了。”

  柳元晦故意抽回手,掸了掸袖口,

  语气凉飕飕:“崔老板如今门楼子金漆闪亮,哪还想得起山沟沟里的穷兄弟?”

  说着拿折扇敲了敲崔勇肩头,

  那绸缎料子滑得苍蝇都站不住脚。

  崔勇苦笑,眼角皱纹挤得像是那把折扇:

  “柳爷,您这是臊我。当年是司令把我派来长沙,可不是让我来享福的。”

  他回头瞄一眼窗棂,

  外头脚步声杂沓,

  “今儿巡抚的小舅子在上面喝酒,我得去陪着。等席散了,我再来细说。”

  柳元晦这才收起玩笑,

  压低声音:“行,我等你。屋里没旁人吧?”

  “放心,后院小厮也是咱弟兄。”

  崔勇说着,顺手把灯笼往桌上一放,灯芯“噗”地爆了个灯花,

  像是替他叹了口气。

  ……

  前院划拳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柳元晦趿拉着布鞋晃出客栈,冲门口嗑瓜子的伙计喊:“初来贵宝地,逛逛夜市!”

  拐进巷口馄饨摊时,石午阳和曹旺正缩在条凳上喝汤,曹旺碗里飘着厚厚一层辣油。

  “掌柜的,添碗馄饨!”

  柳元晦坐下,竹筷在桌底轻敲三下,

  “口风探了,人瞧着没歪,可稳妥起见——”

  他瞥了一眼石午阳,

  “少爷先别露脸,我瞒着您来长沙的事呢。”

  石午阳把虾皮拨到碗沿:“老崔肚皮上替我挡的刀疤还在呢……”

  “疤能留,心可说不准,”

  柳元晦吹开葱花,

  “我也只能看他有个八九分,如今他的后厨炖着鞑子的参汤,雅间坐着巡抚小舅子!要不先这样……”

  柳元晦让曹旺赶着车带着石午阳进福安客栈也是住店,石午阳进入后,直接进柳元晦客房待着。

  骡车从后巷角门进院时,泔水桶的酸馊味直冲脑门。

  石午阳蜷在生漆桶堆里,听见曹旺跟伙计扯闲篇:

  “徽州漆娇贵!见光就起皱,得捂严实喽!”

  车轱辘碾过马粪,颠得桶里短刀“哐当”轻响。

  客房里间只挂着一道竹帘,石午阳和曹旺刚藏好,

  外头脚步声已到门前。

  “客官,给您续些热水!”

  崔勇嗓门亮得刻意。

  铜壶往桌上一墩,他反手插紧门闩。

  “柳先生辛苦,烫烫脚解乏?”

  崔勇斟水的指尖发颤。

  柳元晦却是突然发难:“当年你掌101营一旅,本该随军南下打宝庆,怎溜来长沙当阔佬了?”

  “柳爷这话诛心啊!”

  崔勇急得扯开绸褂领口,锁骨下蜈蚣似的伤疤紫得发亮:

  “是司令当年在沅江边亲口令我‘扎进长沙当钉子’!这些年我是夜夜枕刀睡……为了生根,刚来那几年,我挨了多少鞑子的马鞭,就为等今日……”

  他猛地收声,狐疑地眯起眼,

  “倒是柳爷?……司令派您来的?”

  柳元晦冷笑:“先别急着问我……空口白话!谁证明你这钉子不是叛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