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手底下硬实-《大明余晖中的守夜人》

  房县军营弥漫着一股糙米和汗馊味儿。

  郝摇旗的住处更像个土匪窝,兽皮铺地,刀枪乱杵。

  石午阳掀帘子进去时,他正歪在虎皮椅里啃羊腿,油光顺着络腮胡往下淌。

  “哟!老弟!”

  郝摇旗把骨头一扔,油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

  “稀客!坐!来一口?”

  他抄起个粗陶碗就要倒酒。

  石午阳摆摆手,开门见山:“大哥,家里出了耗子,啃人的。”

  “哦?”

  郝摇旗小眼睛眯起来,来了精神,

  “啥耗子?”

  “孙德胜,赵山河,”

  石午阳吐出这两个名字,像吐出两颗带血的钉子,

  “裹了谷里头五百弟兄,投了荆州的清狗!野人谷都是熟脸,去荆州风险太大,想找大哥借……”

  “操!”

  郝摇旗不等石午阳说完,一巴掌拍在油腻腻的矮几上,震得酒碗乱跳,

  “放灯油烧了祖宗牌位的杂碎!”

  他不但没怒,反而咧开大嘴乐了,露出一口黄牙,

  “嘿!巧了!老弟你来得正好!”

  他扭头冲帐外吼:“疤脸!把营里新来那俩‘串子’(走江湖的)叫来!快!”

  没一会儿,屋帘一挑,进来两个人。

  灰扑扑的粗布短褂,扔人堆里眨眼就找不着。

  左边那个颧骨高耸,眼皮像是常年睡不醒耷拉着;

  右边那个面皮焦黄,嘴角天生有点下垂,像总在发愁。

  两人个头都不高,身板也不壮实,走路悄没声儿。

  可石午阳行伍十几年,眼很毒,一打照面,心就落定了一半——这俩人眼珠子太干净!

  不是清亮,是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沉着石头,看人时没啥情绪,扫过你咽喉、心口时却像被冷铁片子刮了一下。

  “甘镇(明朝边镇甘肃镇)退下来的夜不收(侦察兵),”

  郝摇旗拿油手指了指,

  “世道乱了,在道上接点‘红活儿’(杀人买卖)糊口。手稳,嘴严。”

  他又冲那两人努嘴,“这是野人谷的石将军,有‘硬柴禾’(棘手目标)要劈。”

  两人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冲着石午阳抱拳,腰弯得恰到好处,声音不高不低:“石将军。”

  没多余的话,没一点江湖人的傲气,规矩得让人心里发毛。

  “就他们了!”

  石午阳拍板,干脆利落。

  郝摇旗嘿嘿一笑,挥手让两人去帐外候着。

  等帘子落下,他搓着下巴上的油渍,声音压低了些:“老弟,不是说当大哥还得收你钱,江湖规矩你是懂的,‘红活儿’得见‘花红’(酬金)。这二位手艺没得说,价钱……一人得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沾着羊油的手指头,在石午阳眼前晃了晃。

  “三百两一个?”

  石午阳眉头都没皱,

  “成。”

  “痛快!”

  郝摇旗一拍大腿,

  “留下吃顿热乎的?新搞了几坛湘西米酒,甜丝丝的,养人!”

  石午阳按着腰刀刀柄站起身:“酒先存大哥这儿。那俩杂碎刚钻狗窝,清狗的窝边草还没啃热乎,这会儿还在城里寻欢作乐等封赏呢!等他们真被塞进八旗兵营的铁壳子里,想掏就难了。”

  他掀开帐帘,午后的风灌进来,带着燥热,

  “得抢时辰!”

  这南下的满清将领不管是驻城还是野营,基本上都住在兵营里,一般刺杀难度大。

  孙德胜和赵山河新降,鞑子必定要试探一番,确认是假降还是真降?

  因为鞑子也被骗过很多次,当然没那么快就授军职,如果让他们住进了兵营,那就麻烦了。

  帐外,那俩夜不收像两截枯木桩子戳在大太阳底下,影子拖得老长。

  郝摇旗跟着送到营门口,看着石午阳翻身上马,那两人也利落地跨上旁边准备好的瘦马,马蹄子在夯实的泥地上刨出浅浅的坑。

  “老弟!手脚干净点!”

  郝摇旗吼了一嗓子。

  石午阳在马背上回头,只点了下头,一抖缰绳。

  三匹马立刻泼开蹄子,卷起一路烟尘,朝着野人谷方向狂奔而去,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里。

  郝摇旗咂咂嘴,有点遗憾地看了看营里飘起的炊烟,嘟囔道:“可惜了那坛好米酒……”

  转身晃荡着回他那油哄哄的大帐去了。

  ……

  赶回野人谷时,天色已浓墨般泼下。

  石午阳没歇脚,径直去了药棚。

  豆娘正给马老歪换药,昏暗的油灯下,马老歪缠满纱布的右臂软绵绵地耷拉着,像个破布口袋。

  见石午阳进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药箱底层摸出一把细窄、薄如柳叶的小刀,刃口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她把这刀连着刀鞘,轻轻搁在石午阳旁边的药碾子上。

  孔四贞正低头捣着药,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闷头杵着石臼,捣药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石午阳拿起那把小刀,冰凉的刀鞘贴着手心。

  他看向躺在草铺上的马老歪,那张因失血和疼痛而蜡黄扭曲的脸上,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死死盯住石午阳手里的刀。

  石午阳把小刀揣进怀里,俯下身,凑到马老歪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马哥,安心养着。那俩杂碎欠下的血债……哥替你一刀一刀,连本带利收回来。”

  ……

  回到议事棚,众人早早到了,满棚子烟雾弥漫。

  石午阳指着墙角烟尘里两个木头桩子似的汉子:“大贵,根叔。”

  名字土得像地里刨出来的,人也一样不起眼。

  大贵眼皮耷拉着,年纪稍大的根叔嘴角往下撇,两人冲大伙儿抱了抱拳,一声没吭。

  “就他们仨?”

  曹旺嗓门拔得老高,指着陈大勇和那俩“桩子”,

  “司令!荆州那是龙潭虎穴!你真要自己去的话,多带些兄弟……”

  石午阳摆摆手,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棚里所有的嘈杂:“人越多,味儿越大。得有人认路认人,”

  他下巴朝陈大勇一点,

  “大勇脸生,沅州府那会儿,孙德胜都没跟他照过面,赵山河更不知道谷里有他这号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大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手底下也硬实。”

  王德发还想张嘴,石午阳已经站起身:“不用再议了,就这么定。家里守好了,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