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碑影初现·新契将启-《残香生玉》

  顾昭的意识像被泡在温水中的宣纸,明明醒着,却怎么也抓不住现实的边缘。

  他能听见苏绾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耳畔,能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时腰间压着她的腕表,金属表链硌得生疼——那是三年前她在拍卖会上拍的老上海牌,说修不好的物件才最珍贵。

  "撑住。"苏绾的声音发颤,指尖掐进他后颈穴位,"玉衡轩的修复室有镇灵香,哑僧说......说你需要熟悉的气。"

  哑僧的铃铛在头顶轻响,每一声都像在敲碎他意识里的雾。

  老和尚的手掌覆在他后背,带着佛门特有的清凉,顺着脊椎往上爬,将乱窜的灵脉一丝丝理顺。

  顾昭想开口说"我没事",可喉咙像被塞了团烧红的棉花,只溢出半声含糊的气音。

  等再能视物时,他正躺在修复室的老榆木榻上。

  头顶是师父亲手糊的纸棚,边角还沾着去年修复汝窑天青釉时溅的釉水。

  苏绾跪在榻边,攥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把他手背都洇湿了。

  她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像是怕稍一松劲他就会飘走。

  "烧退了。"哑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和尚不知何时换了件灰布僧袍,肩头还沾着归元塔废墟的土。

  他手里托着盏青瓷灯,灯芯燃着淡金色的香,顾昭闻出那是《遵生八笺》里记载的"醒魂香",要用三年陈的降真香混着守灵人血结的琥珀粉。

  苏绾猛地抬头,发梢扫过他手腕。

  顾昭这才发现她鬓角全湿了,额前碎发黏成几缕,大概是一路抱着他跑回来时出的汗。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扑进他颈窝,闷声骂:"顾昭你疯了?

  那巨手是千年凶契凝聚的灵体,你当自己是块补天石?"

  他想笑,可喉咙还疼。

  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后颈——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从前她鉴定赝品气到发抖时,他就会这么安抚她。

  苏绾身子一僵,突然坐直,抽走他手按在自己手腕上:"摸脉搏,跳得比敲梆子还快。"

  顾昭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虚弱,是灵脉在皮肤下窜动,像一群被解开锁链的小鱼,争先恐后往指尖游。

  他能看见自己的血管泛着淡青色的光,顺着腕骨爬上手背,在虎口处聚成个模糊的符文——和幻境里那座青石碑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体内灵脉在重组。"哑僧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悬在顾昭心口三寸处,"我在灵界守了八百年契约碑,没见过这种......"老和尚顿了顿,眼尾的皱纹堆成朵莲花,"像春天化冰的河,看着乱,其实有自己的流向。"

  苏绾突然站起来,椅子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转身冲进里间,抱出本皮面斑驳的《天工开物》,翻到折了角的一页:"我查过残篇,心契不是术法,是......是种活的契约。"她手指抵着泛黄的纸页,"上面说'契之始,源于信;契之终,亦由信断'。

  你之前总说玉是活的,现在看来,契约也是。"

  顾昭的意识又开始发飘。

  这次不是疼痛,是某种更温暖的东西在往身体里钻,像师父当年教他补瓷时,用温水泡开的鱼鳔胶,慢慢渗进每道裂痕。

  他闭眼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苏绾伏在案头翻书的侧影,发间那支青玉簪子闪着幽光——那是他去年用半块宋代玉璧给她雕的,她说"簪子太素,像块没脾气的玉",可每天都戴着。

  再睁眼时,他站在雾里。

  雾是半透明的,能看见无数光影碎片在其中漂浮:有穿玄色长袍的匠人在刻玉,有披甲的将军在鼎上铸字,有位梳螺髻的女子跪在青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却是座燃烧的塔。

  顾昭伸手去抓最近的碎片,指尖刚碰到,那画面就"嗡"地一声展开,变成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

  "第七代断契者沈无妄。"男人转身,腰间挂着把断刃,"你以为你在打破规则?"他笑起来,眼尾有道刀疤,"其实你只是旧规则的一部分。

  要真正断契,必须成为新的'灵主'。"

  顾昭后退半步,撞上块冰冷的石头。

  回头看,正是千里外那座青石碑。

  前七行字迹泛着岁月的包浆,第八行"顾昭"二字还在生长,每笔每划都像有生命,从碑身里往外渗。

  他伸手触碰自己的名字,指尖刚贴上,无数画面像潮水般涌进来——

  有第一代断契者跪在碑前,用刻刀在掌心划出血线,说"我以命为契,守灵脉平衡";

  有第三代断契者抱着碎裂的编钟哭,说"不是灵物该听人摆布,是我们该学会听灵物说话";

  最后是师父。

  他站在修复室里,背对着顾昭,正在擦块残玉。"小昭啊,"他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沙哑,"当年我捡你回来,看你蹲在碎瓷片前掉眼泪,就知道你和这行有缘分。

  不是因为你手巧,是因为你......"

  "因为我信。"顾昭脱口而出。

  师父转身,脸上带着他熟悉的笑:"对,信古物有灵,信契约有魂,信人心能补天地的缺。"他抬手,掌心躺着块碎玉芯,和顾昭怀里揣的那块一模一样,"现在轮到你了。"

  晨光照进修复室时,顾昭醒了。

  苏绾趴在榻边,头发散了半肩,《天工开物》压在她胳膊下,书页被压出折痕。

  他动了动手指,她立刻惊醒,眼睛里全是血丝:"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疼不疼?

  要不要喝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顾昭声音还有些哑,却带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不是毁掉契约,是让它们回归初衷。"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碎玉芯,残片上的裂痕在晨光里泛着淡粉色,"就像当年补这块玉,不是用胶把碎片粘起来,是让它们自己愿意重新连在一起。"

  苏绾凑过来,呼吸拂过他手背:"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点盏灯。"顾昭把碎玉放在掌心,闭起眼。

  他能感觉到灵脉顺着手臂往上涌,在指尖聚成温热的光。

  碎玉突然颤了颤,像被春风吹醒的花苞。

  "第八代......"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他脑子里。

  顾昭猛地睁眼,碎玉芯上的裂痕里渗出淡金色的光,像有活物在里面游动。

  苏绾也看到了,她屏住呼吸,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光,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已就位。"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修复室的檀木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

  晨光涌进来,照在顾昭掌心的碎玉上,把那抹金光染成了蜜色。

  苏绾顺着光看过去,发现他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淡青色的纹路,形状和幻境里的契约碑一模一样。

  "玉衡轩的密室......"顾昭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师父走前说过,密室里有块'心契碑'的拓本。"

  苏绾站起身,把散在地上的《天工开物》捡起来:"现在去?"

  顾昭摇头,把碎玉小心收进怀里:"等天黑。"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慢慢扬起,"有些事,得在光最暗的时候,才能看清真正的纹路。"

  修复室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七下。

  苏绾转身去倒温水,顾昭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幻境里师父说的话——"灵主不是掌控者,是守夜人。"

  他摸了摸心口的碎玉,那里还残留着刚才那道声音的温度。

  今夜,玉衡轩的密室,该掀开新的一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