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夜诉衷-《九盏涤魂录》

  檐角铜铃被夜雨打湿,叮当声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茶心刚将青瓷碎片用锦盒收好,就见玄鉴提着一盏桐油灯笼从门外进来,雨珠顺着他墨色衣袍的下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痕。往日里他总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今日却带着一身风雨的狼狈,连垂在肩头的发丝都沾着潮气。

  “煮了盏老枞水仙,祛祛寒。”茶心将温好的茶盏推过去,瓷釉相碰的轻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她发现玄鉴握盏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节泛着浅白——这位向来处变不惊的盲者,此刻竟藏着难以掩饰的躁动,就像暴雨来临前闷雷滚动的云层。

  茶汤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玄鉴的眉眼,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细品,只是搁下茶盏,沉声道:“你可知‘仙籍司掌,典录为凭’这句话?”茶心一愣,这话是仙界典籍署的箴言,传闻掌管典籍的仙官都会将此铭刻在心。玄鉴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几分自嘲:“二十年前,我便是这典籍署的掌印仙官,姓苏名砚,字玄鉴。”

  茶心手中的茶匙“当啷”撞在盏沿上。她从未想过这位终日伴茶的盲者,竟有如此显赫的过往。玄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仿佛在触碰那些尘封的岁月:“典籍署藏着三界万载秘录,小到精怪修行的谱系,大到上古神只的遗泽,无一不录。而最隐秘的‘金匮卷’,记载的便是各族至宝的踪迹,其中就有茶魄的下落。”

  雨势忽然变大,砸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玄鉴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刺骨的寒意:“三年前,我例行清点金匮卷时,发现关于茶魄的记载被人动了手脚——原本标注‘藏于武夷九曲溪底’的字迹,被人用障眼法改成了‘已化于劫火’。更蹊跷的是,改动的墨迹里,裹着一缕清虚子一脉独有的‘三清紫气’。”

  “纸包不住火,雪埋不住尸。”玄鉴手指攥得发白,指节处因用力而泛出青色,“我暗中追查,才发现清虚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勾结了典籍署的副掌印,借着修订典籍的名义,偷偷临摹了茶魄的藏匿图。他们要的不是茶魄本身,而是茶魄能‘涤荡浊气、重塑仙骨’的功效——清虚子修炼的‘紫霞功’出了岔子,需借茶魄之力化解走火入魔的隐患。”

  茶心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玄鉴为何对清虚子的阴谋如此清楚。玄鉴继续道:“我将证据整理成册,本想在仙廷朝会时呈上,却没料到清虚子早有防备。他连夜伪造了我私通魔族的密信,又将一截魔族骨簪藏在我的府邸。朝会之上,人证物证俱在,纵是我有百口也难辩。”

  “那仙界众仙就无人明辨是非?”茶心忍不住问道。玄鉴苦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疲惫:“清虚子一脉在仙界经营千年,党羽遍布,典籍署的副掌印更是他的亲传弟子。况且‘私通魔族’乃是仙界大忌,众仙只求明哲保身,谁愿为一个掌印仙官得罪权倾朝野的清虚子?”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双眼,那对始终平静的盲眼,此刻竟似有泪光闪动:“天帝虽未将我打入天牢,却也判了‘剜目贬凡’之刑。清虚子亲自执刑,用‘蚀骨针’废了我的双眼,说‘既然你看得太清楚,不如就此不见’。”茶心只觉心口发紧,她终于明白,玄鉴的盲不是天生,而是为了揭露阴谋付出的代价。

  “贬落凡间那日,我抱着半块茶圣令从云阶坠落。”玄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小心翼翼地掏出半块巴掌大的令牌,令牌呈深褐色,边缘带着断裂的痕迹,上面刻着“涤尘”二字,正是陆羽亲书的字迹。雨水透过窗缝飘进来,落在令牌上,竟顺着字迹缓缓流淌,泛起淡淡的金光。

  “这茶圣令本是一对,是陆羽当年以茶魄为引炼制而成,能感应三界茶韵。”玄鉴指尖轻轻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语气里多了几分释然,“我被贬后,就一直在凡间游走,一方面是躲避清虚子的追杀,另一方面,是在寻找能承接茶圣令的人——能涤荡三界浊气者,必是壶灵转世,这是金匮卷上的记载。”

  茶心忽然想起初见玄鉴时的情景,他拄着盲杖走进涤尘轩,开口就要一盏“涤尘雪芽”,那时她只当是寻常茶客,如今才知那是玄鉴在试探她的身份。玄鉴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轻声道:“第一次尝到你泡的茶,我就知道找对人了——你的茶里,有壶灵独有的清韵,那是装不出来的。”

  雨声渐渐小了,檐角的铜铃又开始发出清脆的声响。玄鉴将那半块茶圣令放在桌上,推向茶心的方向,令牌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三年来,我像个孤魂野鬼般在三界漂泊,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如今清虚子的伪装被撕破,茶魄的危机暂解,这茶圣令,也该物归原主了。”

  茶心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令牌,就有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涌入体内,原本空虚的丹田竟泛起一丝暖意,连指尖的透明感都淡了几分。她抬头看向玄鉴,发现他脸上的疲惫散去不少,眼底虽仍无焦距,却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只是这茶圣令并不完整。”玄鉴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另一半在我被贬时,落入了时空乱流之中。金匮卷上说,双令合璧,能逆转乾坤,或许能解你壶灵消散之危。但时空乱流变幻莫测,没人知道另一半令牌在哪里。”

  茶心握着那半块茶圣令,指尖传来令牌的温热触感。她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玄鉴端起桌上的茶盏,将冷掉的茶汤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拿起靠在门边的盲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清虚子虽逃,但他的党羽还在,我要去清理典籍署的余孽,还仙界一个清明。”

  他拄着盲杖,一步步走向门口,墨色的衣袍在晨光里泛起淡淡的光泽。走到门口时,玄鉴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却轻声道:“茶心,记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清虚子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路,还要小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玄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光里。茶心握着那半块茶圣令,忽然发现令牌上的“涤尘”二字,竟与她手中青瓷碎片上的纹路隐隐呼应。烛光下,碎片映出她的面容,虽仍有些苍白,却多了几分坚定——她知道,这场与清虚子的较量,还没有结束。

  檐角的铜铃还在轻轻摇曳,晨光透过窗缝照进茶室,落在那半块茶圣令上,泛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茶心端起桌上的茶盏,茶汤早已凉透,但她却品出了一丝回甘——那是坚守与希望的味道,是玄鉴忍辱三年换来的曙光,也是她作为壶灵,必须扛起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