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半生-《本自俱足》

  雪停得干净,连风都似被冻软了些,盘山像被谁用整块银白绸缎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些模糊的轮廓。

  酒馆的院墙外,最后几缕碎雪打着旋儿飘落地,檐下那排冰凌晶莹剔透的,倒像串起的水晶,映着刚爬上来的太阳,闪着细碎的光。

  刘庆云把最后一碗烧锅子仰头灌进喉咙,酒线像道小火苗,顺着喉管一路烧到胃里,烫得他喉头发紧,眼眶也微微发红。

  可这热辣劲儿没冲散心里的暖,反倒把那股子热乎气烘得更旺了。

  弟兄们围着他,巴掌一个接一个落在他肩膀上,力道沉得像打铁,却又带着股子疼人的劲儿,像是给旧犁头淬火,越打越瓷实。

  “庆云,好样的!这糊棚的活计,咱盘山就数你最利索!”赵黑手嗓门沙哑,却笑得最响,露出两排沾着酒气的黄牙,他棉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土布内衣,棉花絮都露了半截。

  老六张木匠蹲在炕沿上,手里捏着根草茎,时不时戳戳炕席缝里的灰,眼睛却亮得很:“四哥,往后咱兄弟八个联手,糊棚、扎纸活、修家具,啥活不能接?”豹子头没说话,只把手里啃剩的猪骨头往桌上一放,又给庆云碗里满上酒,酒液晃着,溅出几滴在粗瓷碗沿上。

  那笑声粗粝、敞亮,裹着酒气和雪后的寒气,把屋檐下躲雪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冰凌,掉下来两小截碎冰,落在雪地里没了声响。

  庆云抬头时,雪后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半天高,金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落在酒馆的灰瓦上,把残雪映得发晃;落在弟兄们紫红的脸膛上,连赵黑手眼角的皱纹里都沾了光;也落在他自己那张被冻疮啃噬得斑驳的脸上。

  左脸颊的冻疮裂了道小口子,一抽一抽的疼,可那疼里裹着暖,像冬天里捂在怀里的热土豆,烫手,却让人舍不得丢。

  他咧开嘴笑,笑声从胸腔里滚出来,混着酒气,混着雪气,混着满院子的烟火气,顺着敞开的院门飘出去,飘向盘山深处,飘向那些覆着雪的树林和村落。

  赵黑手突然脱下棉袄,往庆云怀里一塞。棉袄里面絮的新棉花鼓鼓囊囊的,隔着布面都能摸到软乎乎的弹性,像揣着一团刚晒过太阳的云。

  “老四,别跟我客气!这是我家你嫂子熬了三个晚上缝的,拆了咱儿子那件旧被里子,又新絮了三斤好棉花,你摸摸,软和着呢!”赵黑手拍了拍棉袄,棉花发出轻轻的“簌簌”声,“你那件破棉袄?上次见你穿,袖口磨得能透光,棉花硬得像毡片,风一吹还不灌进骨头缝里?赶紧换了!”

  新棉袄面是新染的靛蓝,边角还缝着圈黑布,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连针尾的线头都藏得严严实实。

  庆云摸着棉袄的布面,指尖先触到棉花的软,又触到针脚的硬,每道针脚都扎得深,透着股子实在劲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肘部的补丁叠着补丁,领口磨得发亮,风一吹,确实能感觉到凉气往怀里钻。

  庆云咧着嘴想推回去,眼角的褶子堆得更密了:“大哥,这是嫂子给你做的,我哪能要……”

  “瞧不起咱兄弟是不是?”赵黑手眼睛一瞪,嗓门又高了些,伸手把棉袄往庆云怀里又塞了塞,“给你就拿着!咱兄弟八个磕过头、喝过血酒的,你的冷就是我的冷,假假掰掰的干啥?咋的,还得我亲手给你穿上啊?”

  弟兄们“哄”地笑开了,老六张木匠笑得直拍炕沿。

  庆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里就蓄了泪。不是委屈,是暖的,那股暖意从怀里的棉袄一直漫到心里,把眼眶都浸热了。

  “四哥,光有新棉袄可不行。”老六张木匠把手里的草茎一扔,往前凑了凑,眼睛亮得吓人,“咱八个既然结了义,你的事就是咱大伙的事。哥几个商量商量,得给你娶个媳妇,让你也尝尝热炕头的滋味,总不能让你一辈子打光棍!”

  “对对对!老六这话在理!”赵黑手和豹子头齐声附和,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落在酒碗里,庆云也没在意。

  白掌柜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一边装烟一边点头:“庆云为人实诚,手又巧,哪个姑娘跟了你都不受罪。我认识盘山的王媒人,嘴甜,会说媒,回头我就去找她!”

  庆云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火烤过的红柿子,连耳根都透着热。

  他搓了搓手,冻疮的裂口被搓得发疼,渗出血丝也没察觉:“别闹,我穷得叮当响,连身囫囵衣裳都没有,哪敢耽误人家闺女……”

  “放屁!”白掌柜把旱烟袋往炕沿上一磕,火星子溅了出来,“咱兄弟八个,哪个不是从穷窟窿里爬出来的?先前我开膏药铺,不也穷得揭不开锅?如今咱有手艺、有铺子,还有盘山城这块靠山,还能让四弟你打光棍?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别拦着!”

  给庆云找媳妇,就这么成了八人结义后的第一件大事。

  老六张木匠回家时,雪又下了点,落在他的旧棉鞋上,融成小水珠。

  他一进门就往炕上盘腿一坐,把媳妇王氏吓了一跳。王氏正给孩子缝棉袄,手里的针线还捏着,就赶紧递过火盆:“咋回来这么晚?脸都冻青了。”

  “跟你说个正事。”张木匠把火盆往腿上一放,搓了搓冻僵的手,“咱得给我四哥找个媳妇,你想想,咱家里沾亲带故的闺女,有合适的不?”

  王氏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想了半天:“咱闺女还小,小姨子早嫁了,表侄女去年也许了人家……哦,对了!你那表妹张义芝,不是前阵子从山东逃回来了吗?现在家也不能回,自己一个人在盘山城里给人缝麻袋,也挺难的,不如……”

  张木匠一拍大腿,差点把火盆碰掉:“哎哟!我咋把她忘了!义芝那姑娘,今年二十六,模样周正,脸盘子圆乎乎的,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性子又软和,还勤快,配四哥,正好!”

  表嫂王氏上门那天,张义芝正在灶台前贴玉米面饼子。小破屋的灶台是土垒的,烟筒漏风,屋里飘着淡淡的烟,呛得她直咳嗽。饼子贴在滚烫的锅沿上,金黄的焦边慢慢鼓起来,散着股子粮食的香味。

  “义芝啊,跟你说个好亲事。”表嫂手里拎着块花布,笑得满脸褶子,“盘山有名的刘木匠,刘庆云,你知道不?河北过来的,人实在,会糊棚、会扎纸活,会木匠,心眼儿好使,哪样手艺都能挣口饭吃,就是年纪大了点,可人家心细啊!”

  义芝手里的锅铲顿了顿,玉米面糊沾在锅沿上。

  她想起来了,上个月隔壁老婶子去世,请的纸扎匠就是这个刘庆云。

  那天她站在门口看,男人穿件破棉袄,蹲在院里扎纸人,手指翻飞,竹篾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没一会儿就扎出个眉眼清晰的纸人。他扎纸马时更专注,连有人喊他都没听见,直到纸马的尾巴扎好,才抬头擦了擦汗,眼里带着股子认真的劲儿。

  “我……我再想想。”义芝把饼子翻了个面,焦香更浓了,可她心里却乱糟糟的。

  她怕了,怕再嫁个不好的人家,怕再受那些苦。

  可表嫂没走,坐在炕沿上絮絮叨叨:“庆云是个好人,利手利脚的,没啥负担,多好!上次他过来糊棚,还顺便帮我修了烟囱。你跟了他,准不受气。”

  义芝低头看着锅里的饼子,金黄的,暖乎乎的,像庆云那天扎纸人时的眼神。她咬了咬嘴唇,轻轻点了点头:“好。”

  婚事定在腊月十八,离过年还有十二天。

  庆云用攒了半年的钱,去镇上的布店扯了二尺红布,又买了两尺蓝布,找裁缝给义芝做了件新棉袄。红布做面,蓝布做里,针脚是裁缝缝的,却藏着庆云的心思:他让裁缝在棉袄领口缝了朵小小的布花,是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