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过礼-《本自俱足》

  远处,工农兵商店的灯灭了,那枚红色的像章终于隐没在夜色里。

  胡同里传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接着一声,天快亮了。

  俊英慢慢闭上眼睛,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炕柜的角落里,红底金字的庚帖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温暖而沉重的光。就像她的人生,一半是家人的期盼,一半是自己的迷茫,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辗转难眠。

  俊英最开心的时光,就是趴在爸爸庆云宽厚的肩膀上,去盘山的老王杂货铺买水果糖。

  庆云的肩膀像一座小山,俊英趴在上面,能看到比房顶还高的风景。杂货铺的红色门楣,街面挂着的幌子,还有屋顶飘出来炊烟,甚至远处的大坝,都在近在眼前。

  每次买了糖,俊英都会把最大的一颗塞进庆云嘴里,说:“爸,你吃,甜。”

  庆云含着糖,甜到了心里,就跟俊英说:“等咱俊英攒够一百张糖纸,爸就给你扎个大纸风筝,带你去大坝上放,让风筝飞得比小红楼还高。”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宣传车的喇叭声也听不见了。屋里很静,只有娘儿几个平稳的呼吸声。

  张义芝躺在炕梢,也没睡着,她想着俊英的婚事,想着月英的工作,想着小季的下落,想着小军的未来,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可她知道,不管多难,她都得撑下去,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地下的丈夫。

  月光慢慢暗了下去,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抓革命,促生产,日子还得接着过,孩子们的路,也得接着走。

  起风了,天光爬上旧报纸糊的墙,树影在墙上直晃。像极了父亲庆云生前扎的走马灯。

  俊英睁着眼睛看了半宿天花板,枕巾早被眼泪浸得发潮,直到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叫,她才慢慢松开手指。那枚藏在掌心的、父亲扎纸灯笼时用的红绳头,已经被攥得皱成一团乱麻。

  她想起夜里母亲义芝坐在灯下缝棉袄扣子的样子:线头缠在布满老茧的手指上,义芝低头去解,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不住鬓角新添的白霜。

  老妹子小军睡得沉,呼噜打得匀,脸蛋儿蹭在义芝的膝盖上,像只依赖人的小猫。

  俊英当时正蹲在灶房刷碗,听见母亲轻声念叨“俊英要是能踏实,我就是闭了眼,也对得起你了”。

  她知道母亲这话是说给去世三年的父亲的,手里的粗瓷碗“当啷”一声撞在锅沿上,惊得她赶紧按住心口。

  天光大亮了,张义芝早已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她刻意放慢了动作,还是能听见锅盆相碰的轻响。

  俊英掀开被子坐起来。炕柜里的红底金字庚帖还安安静静躺着,夏德昇的照片压在上面,军装领口的扣子亮得晃眼。

  她伸手摸了摸照片边缘,指尖触到粗糙的相纸,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识人要看心,心好的人,日子差不了”。

  当年父亲就是凭着一颗实心,在冰水里刨菜窖也不肯偷工,就算落下老寒腿,疼得汗珠子往下淌,也从没跟家里喊过一声苦。

  老寒腿的疼和气管炎的咳,不能立时要了命,却是会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妈。”俊英走到外屋地,义芝正往锅里添玉米糊,蒸汽裹着热气扑在脸上,让义芝的眼睛红了一圈。

  俊英从背后看着母亲弯着的腰,嶙峋的骨头支楞着。

  这些年母亲帮人打草袋子,缝麻袋,手指头磨出的茧子比鞋底还厚,背早早地驼了,腰也累得直不起来。

  “想通了?”义芝转过身,伸手擦了擦俊英眼角的泪,掌心的温度暖得俊英鼻子发酸。

  “嗯。”俊英点点头,声音还有点发哑,“您说的对,他是个踏实人,我不委屈。”

  义芝没说话,只是把锅里刚煮好的鸡蛋剥了壳,塞到俊英手里:“热乎,吃了暖暖身子。妈这就去给桂珍回话,赶在德昇归队前把事儿定下来。”

  俊英接过母亲手里的饭勺,把饭都盛在盆里。咸菜丝也夹在盘子里。

  不肖一会儿,月英起来了。风风火火的洗脸刷牙,抓起鸡蛋往外跑,口里嚷着,不赶趟了,不赶趟了。

  张义芝习惯了她这幅样子,说也说不得,说一句能回十句嘴。“孩子大了,随她去吧。”

  俊英默默地收拾炕桌,端上饭菜。叫醒了小军,照顾她洗脸刷牙。

  张义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借不上力的赖着不出嫁,能借上力的要出嫁走了……

  义芝出门时,特意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领口的扣子掉了一颗,她用黑线仔细缝了两针,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桂珍家就在隔壁,义芝没有直接去敲门。她往胡同口走,想在城里绕一圈,再想想。

  冬天的街道结着薄冰,义芝穿着棉鞋,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咯吱”响。

  她想起庆云还在时,冬天常牵着她的手来这儿买糖,给孩子们每人买块水果糖,自己却舍不得吃,总说“你们甜,我就甜”。

  如今庆云走了,可看着孩子们能有个着落,她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义芝打定了主意朝桂珍家走去。

  桂珍家住在公房区的西头,院门口挂着两串晒干的红辣椒,老远就闻见屋里飘出的煤烟味。

  义芝刚敲了门,桂珍就笑着迎出来:“四姑,快进来,这大清早的,准是有好消息!”

  “是呢,”义芝跟着进了屋,桂珍赶紧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搪瓷杯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都快磨掉了,“俊英那边想通了,愿意跟德昇处处。”

  桂珍一听,高兴得拍了下手:“这可太好了!德昇这孩子昨天还跟我念叨,说要是俊英没意见,他想趁着归队前,带着礼物去家里拜访拜访,也算尽份心意。”

  “应该的,”义芝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们费心了,回头来了,我好好做顿饭招待。”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俩人定好了日子。

  桂珍当天上午就把话捎给了夏德麟,德麟得知消息,急急忙忙往家赶。

  夏三爷听说了,嘱咐德昇,“德昇啊,趁着你还没归队,咱得带着东西去女方家拜访拜访,把礼先过了。”

  德昇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听见这话,放下手里的军帽,“爹,带啥啊?这么麻烦吗?”

  “这是礼节!可不能太贵重,显得咱显摆;也不能太寒酸,让人觉得不诚心。”德麟拉起了德昇。

  “走,跟哥去供销社,买东西,准备准备。”

  秀娥听说要去供销社嚷着要跟着,哥仨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夏张氏追出来,把几张票子,塞在德麟的手里,叮嘱,“别怕花钱,得拿的出手的,去看看点心、水果,再买条烟、买瓶酒,家常的东西实在。这可是德昇的大事!”

  德麟点点头,“我办事,你就放心吧,妈!”

  德昇懵懵懂懂的,被德麟和秀娥拉着去供销社,他本来就不爱逛商店,全凭大哥和妹妹拿主意。

  供销社里人不多,货架上摆着各式点心,玻璃罐里的桃酥、槽子糕散发着甜香。

  德麟拿起一包桃酥,看了看价格,又放下,转头拿起旁边的槽子糕。

  俊英家里有母亲,槽子糕软,岁数大的人都爱吃。他又选了网兜装的苹果,冬天的苹果虽然贵点,但个个红扑扑的,看着喜庆。

  烟酒选的是平价的大前门和永顺泉的白酒。烟酒是给俊英家可能来的客人准备的,算是表份尊重。

  “哥,再买包糖呗?”德昇拉了拉德麟的袖子,指着货架上的水果糖,“给秀娥和穗儿她们,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