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卷末惊变-《凤栖梧宦海龙吟》

  林夙的苏醒,如同阴霾天际透下的一缕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漫天乌云,却让在绝望中煎熬的萧景琰,终于得以喘息。

  他几乎是冲进密室的,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当他看到那双熟悉的、虽然依旧黯淡却已然睁开的眸子时,连日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与后怕汹涌袭来,竟让他一时有些目眩,不得不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殿下……”小卓子哽咽着,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程太医亦是满面疲惫,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殿下,林公公……撑过来了!毒素已祛除大半,只是……只是身体损耗太过,需极长时间的静养,万不能再劳心劳力,亦不可再受任何刺激……”

  景琰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那个躺在榻上,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身上。他几步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视线与林夙平齐。

  林夙的眼神还有些涣散,焦距慢慢凝聚,最终定格在景琰写满担忧与憔悴的脸上。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别说话,”景琰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轻柔,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去林夙额角未干的冷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重复的四个字。所有的焦灼、恐惧、决断,在这一刻都有了落点。他握住林夙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

  林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初醒的迷茫,以及一丝深埋的、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极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力度虽小,却让景琰心头巨震。

  “北疆……”林夙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景琰神色一凛,随即恢复平静,安抚道:“一切有我。戎狄犯边,已命谢勇率军驰援。你只需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烽火连天、朝堂纷争都隔绝在这方寸密室之外。此刻,他只想眼前这个人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林夙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不赞同。他太了解景琰,也深知此刻局势之危殆。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萧景哲的下落,想知道朝臣的反应,想知道……景琰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

  可他刚想再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袭来,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脸色由白转青。

  “夙夙!”景琰脸色骤变,急忙扶住他。

  程太医立刻上前施针,好一阵忙乱,才让林夙的咳喘渐渐平复,但他也因此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景琰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心一点点沉下去。程太医的话言犹在耳——“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可在这旋涡中心,林夙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他自己,又真的能放手吗?

  他替林夙掖好被角,深深看了一眼,这才转身走出密室。脸上的温柔与脆弱在踏出门口的瞬间尽数收敛,重新覆上属于监国太子的冷硬面具。

  “高永。”

  “老奴在。”

  “加派人手,守好这里。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林公公静养。所需药物、用度,一律按最高规格,由你亲自督办。”

  “老奴明白。”

  景琰抬头,望向议政殿方向,目光沉沉。林夙醒了,是好事。但外面的狂风暴雨,不会因此停歇半分。

  议政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北疆的战报如同雪片般飞来,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居庸关外围防线全面崩溃,守军退守关城,依仗天险苦苦支撑。戎狄大军日夜不停地猛攻,关城摇摇欲坠。谢勇率领的援军虽已星夜兼程,但抵达仍需时日。

  更糟糕的是,萧景哲与李阁老投敌的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竟在朝野间悄然流传开来。虽未明面宣扬,但那种隐秘的、带着恐慌与猜疑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官员中蔓延。

  “殿下!”兵部尚书赵擎捧着最新军报,声音发颤,“居庸关守将王忠将军……战死了!副将接过指挥,但兵力折损过半,箭矢滚木俱已告急,恐……恐难以支撑过三日!”

  殿内一片死寂。王忠是军中宿将,他的殉国,对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

  “京城谣言四起,皆言……言三皇子引狼入室,国将不国……”一个御史哆哆嗦嗦地出列,“人心浮动,需……需尽快稳定民心啊!”

  “如何稳定?”杜衡怒道,“唯有死战!殿下,当发布檄文,痛斥萧景哲叛国之罪,激励军民同仇敌忾!”

  柳文渊则更为务实:“殿下,援军未至,关城危殆。是否可考虑……暂弃居庸关,退守第二道防线紫荆关?虽失地百里,但可保全有生力量,待援军集结后再图反攻。”

  “不可!”谢勇虽未在殿内,但其副将立刻反驳,“居庸关乃京师屏障,一旦放弃,戎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城!届时人心崩溃,大势去矣!末将愿立军令状,率轻骑先行,拼死也要守住关城待援!”

  争论再起。是坚守待援,还是战略后撤?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未知的后果。

  萧景琰端坐于上,听着下方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算计的面孔,最终落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上。

  居庸关,紫荆关……京城。

  他的江山,他的子民,还有……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

  若退,失地辱国,威信扫地,且紫荆关能否守住亦是未知。

  若守,居庸关将士可能全军覆没,京城直接暴露于兵锋之下。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就在殿内争论不休,景琰难以决断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

  “报——!!!”

  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陛下……陛下……陛下呕血昏厥!太医……太医说……恐……恐大限将至!”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议政殿炸响,所有的争论瞬间停止,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皇帝病危!

  在这个内忧外患、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竟要撒手人寰!

  景琰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带翻,碎裂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报信的内侍,一字一句,如同从冰缝中挤出:

  “你、说、什、么?”

  皇帝的寝宫——乾清宫,此刻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宫人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数名太医围在龙榻前,个个面色凝重,摇头叹息。

  龙榻上,老皇帝萧彻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方才那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也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生机。

  景琰大步走入寝殿,目光扫过榻上的父亲,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目光锐利地看向跪在一旁的首辅方敬之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永。

  “父皇情况如何?”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像是在询问父亲的生死。

  为首的太医令颤声回道:“回殿下,陛下……陛下急火攻心,油尽灯枯……臣等……回天乏术矣……”

  “还能撑多久?”

  “这……或许……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之间……”

  景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他转向方敬之和高永:“父皇昏迷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关于……国本?”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遗诏!

  方敬之与高永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高永率先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忠诚:“回殿下,陛下……陛下昏迷得突然,并未……并未当着老奴等人的面,明确留下遗诏……”

  方敬之也立刻附和:“是啊,殿下。陛下虽近来龙体欠安,但……但立储乃国之根本,陛下想必自有圣断,只是……只是尚未明示……”

  两人说得含糊其辞,但意思却很明确:皇帝没正式立遗诏,至少,没在他们面前立。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没有遗诏?还是……遗诏的内容,并非他们所愿?

  他深知自己这位父皇的多疑与权衡之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恐怕也不会轻易将江山交托。他会不会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或者,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遗命?

  就在寝宫内气氛凝滞,暗流涌动之际,殿外忽然传来通报:

  “三殿下府上长史求见!言有要事禀报监国太子!”

  三皇子府?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景琰眼神一厉:“传!”

  一个穿着三品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却清晰:

  “殿下!臣奉命清查逆王府邸,于书房密室中,发现……发现此物!”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那材质,那颜色——分明是圣旨!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目光死死盯住那卷轴。

  难道……是遗诏?!

  景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步上前,从那名长史手中接过卷轴。触手冰凉沉甸。

  他缓缓展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卷轴展开时细微的沙沙声。

  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以及末尾那方鲜红的、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玉玺印鉴。

  景琰的瞳孔,在看清内容的那一刹那,猛地收缩!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卷轴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传位于他萧景琰!

  “殿下?”方敬之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

  景琰猛地合上卷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他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此乃伪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置疑。

  “伪诏?”高永失声惊呼。

  方敬之也是脸色一变:“殿下,这……这玉玺印鉴……”

  “萧景哲与李阁老勾结戎狄,叛国投敌,其心可诛!伪造遗诏,混淆视听,动摇国本,更是罪该万死!”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府长史,“此人携带伪诏,意图不轨,给本王拿下!严加拷问,务必查出同党!”

  “殿下!冤枉!此物确是从密室……”那长史惊恐万状,试图辩解,却被如狼似虎的侍卫迅速拖了下去,声音戛然而止。

  寝宫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寂静中却涌动着更可怕的暗流。

  方敬之和高永低着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他们根本没能看清诏书内容,景琰一句“伪诏”便定了性。这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内容究竟是什么,让太子如此震怒且急于否定?

  景琰不再看他们,转身面向龙榻,背对着所有人。他的背影挺拔却孤峭,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高永。”

  “老奴在。”

  “即日起,乾清宫封锁,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父皇病重之事,暂不外传,以免动摇军心民心。”

  “老奴……遵命。”高永声音发干。

  “方阁老。”

  “老臣在。”

  “朝中事务,暂由你与几位阁臣协同处理,北疆军务,仍按既定方略执行,不得有误。”

  “老臣……明白。”

  景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方敬之和高永躬身退出寝殿,直到走出很远,才敢稍稍直起腰,彼此都看到对方额角渗出的冷汗。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皇宫,这天下的风暴中心,已然形成。

  寝宫内,只剩下景琰,以及龙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

  景琰缓缓转过身,再次展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目光死死盯着上面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里,心里。

  那上面,清晰无误地写着——传位于五皇子萧景瑜!并由贵妃周氏及首辅方敬之、李阁老(已叛逃)共同辅政!

  根本没有他萧景琰的名字!父皇到最后,宁愿选择一个怯懦无知的幼子,交给外戚和权臣,也不愿将江山交到他这个嫡长子手中!

  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为了这个位置,隐忍多年,苦心经营,手上沾满了鲜血与罪孽,失去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到头来,在父皇心中,他竟仍是那个不堪大任、需要被摒弃的棋子?

  凭什么?!

  他死死攥着诏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冰冷的杀意在他眼底凝聚,翻涌。

  伪诏?

  不,他知道,这很可能……是真的。

  但,真的又如何?

  这江山,这皇位,他萧景琰要定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便是父皇的遗命,也休想阻拦他!

  他走到烛台边,将诏书一角凑近跳跃的火焰。

  明黄的丝绸遇火即燃,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灰烬,如同他那最后一点可笑的、对父权的微弱期待,彻底消散无踪。

  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眼神幽深如寒潭。

  今夜,注定无眠。

  而远在宫墙之外,某处隐秘的宅邸内,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朝着北方,疾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