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双重人格日记(上)-《茉莉巷的合租家庭》

  翻开扉页,一行娟秀工整的蓝色钢笔字,带着七十年代特有的书写气息,清晰地映入眼帘:

  张淑芬

  1978年 春

  字迹干净利落,笔画间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矜持和认真。

  李国栋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母亲的音容笑貌、林晓梅的温言软语、张淑芬那总是笼罩着迷雾的眼神…无数碎片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他定了定神,就着手电筒的光,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已经泛黄变脆,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逝去岁月的低语。

  1978年4月12日 晴

  今天终于进了红星纺织厂,成了光荣的工人阶级一份子!

  车间里的机器声音真大,像打雷一样,震得耳朵嗡嗡响。

  带我的王师傅有点凶,不过教得很仔细。

  分配宿舍了,我和另外三个姐妹一间,靠窗的上铺是我的。

  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厂门口那棵老槐树,枝桠伸得老长。

  对了,今天还见到了张秀。

  大家都叫她阿秀,是细纱车间的标兵。

  她真好看,像画报里的人。

  头发又黑又亮,梳成两条粗辫子,走路的时候辫梢轻轻甩动。

  她说话声音也细细软软的,好多人都喜欢围着她。

  下午发工作服,她领到的那件特别合身,像专门给她做的一样。

  我的就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

  王师傅说新人都这样,穿穿就好了。

  希望吧。

  娟秀的字迹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悄然流淌。

  李国栋的指尖抚过“阿秀”两个字,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瞬间在脑海中鲜活起来,那两条乌黑的辫子,曾是他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他继续翻看。

  日记里的张淑芬,心思细腻敏感,记录着车间里的辛苦、对新生活的憧憬、对同宿舍姐妹小摩擦的烦恼、对每月发工资买点零食的期待。

  文字间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和朝气。阿秀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1978年5月20日 多云

  今天食堂做了红烧肉!

  虽然每人只有小小几块,油汪汪的,真香啊。

  阿秀就排在我前面打饭,她跟食堂的胖师傅好像很熟,师傅给她碗里多舀了半勺汤汁。

  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说汤汁拌饭也好吃。

  她的牙齿真白。

  下午休息时,我们几个在更衣室外面晒太阳。

  阿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铁盒,打开来,一股特别好闻的茉莉花香!

  她说是她对象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发油。

  她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抹在辫梢上,那香味…整个下午,只要她一走动,那淡淡的茉莉香就飘过来。

  晚上回到宿舍,我忍不住偷偷闻了闻自己的头发,只有肥皂味。

  李国栋的心骤然缩紧。

  茉莉香!

  这个贯穿了重组家庭生活的、如同诅咒般的气味,原来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缠绕在母亲阿秀的身上,也缠绕进了张淑芬的感官和记忆里。

  他几乎能想象到年轻的张淑芬,在昏暗的宿舍里,嗅着自己毫无香味的头发时,那份失落和隐秘的向往。

  日记继续向前流淌,时间到了1978年秋。

  1978年9月15日 阴

  厂里要评选年度“生产标兵”和“厂花”了!

  公告贴在食堂门口,好多人围着看。

  标兵主要是看产量和质量,厂花…大家私下都说,肯定是阿秀。

  她人漂亮,活也干得好,听说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都很欣赏她。

  王师傅说我进步很快,但跟阿秀比还是有差距,让我别灰心。

  心里有点闷闷的。为什么总是她呢?她好像天生就该得到最好的东西。那盒茉莉发油的香味,好像还在鼻尖飘着…

  “为什么总是她呢?”

  这几个字,笔迹似乎比前面稍微重了一点点,透出一丝不甘。

  李国栋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这微妙的情绪,像一颗深埋的种子。

  1978年10月1日 国庆节

  厂里搞联欢会,真热闹!

  阿秀上台唱了《洪湖水浪打浪》,嗓子真好听,像百灵鸟。

  台下掌声雷动,好多小伙子使劲叫好。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列宁装,腰身掐得细细的,辫子上系了红头绳,比平时更好看了。

  她唱完下来,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工会李主席亲自给她倒了杯水,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手里的橘子汽水,忽然觉得有点没滋没味。

  那茉莉香…好像又飘过来了。

  羡慕,如同藤蔓,在娟秀的字迹间悄然滋生、缠绕。

  李国栋翻页的手指变得有些僵硬。

  日记本前半部分的内容,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形象:

  张淑芬——

  那个在集体中努力却略显平凡的年轻女工,对身边光彩夺目的阿秀,怀抱着一种复杂而隐秘的情绪。

  是欣赏,是向往,但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被光芒灼伤的刺痛和比较之后的失落。

  这情绪被那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不断催化、加深。

  前半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1979年初春。

  字迹依然工整,但内容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1979年3月8日 妇女节 小雨

  标兵和厂花的名单公布了。

  阿秀…双料。意料之中,不是吗?

  广播里念她的名字时,车间里掌声特别响。

  她站在台上领奖,戴着大红花,笑得真好看。

  厂领导给她发了搪瓷脸盆和暖水瓶,崭新的,红彤彤的,真耀眼。

  散会后,在更衣室换衣服。

  我的柜子就在她旁边。

  她大概太高兴了,放东西时动作大了点,胳膊肘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我手里的旧茶缸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瘪了一大块。

  那个茶缸,是我爸当年在矿上用过的…

  她愣了一下,连忙说“对不起淑芬,我不是故意的!

  我赔你个新的!”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那歉意显得那么轻飘飘。

  旁边有人看过来,带着笑,好像在说“多大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