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记忆拼图(下)-《茉莉巷的合租家庭》

  “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疑点,”

  赵建国拿起一张泛黄的、印着红色抬头的医院证明复印件,

  “是关于张淑芬本人的。事故发生后,她作为现场目击者和工友,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这份是当年厂医务室开的证明,建议她休息一周,诊断是‘急性应激反应’。这很正常。但蹊跷的是,”

  他指着证明上的日期,

  “事故发生在9月12日。这份证明是9月15日开的。然而,在9月13日,也就是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市第三人民医院(当时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急诊记录里,却有一次张淑芬的短暂就诊记录!”

  李国栋的心猛地一跳:

  “精神病院?”

  “对。”

  赵建国神情凝重,

  “记录非常简略,只写着‘患者由家属(未具名)陪同,情绪极度激动,言语混乱,有自残倾向(手腕有新鲜划伤),诉及昨日目睹工友惨剧,有强烈负罪感…初步处理,建议转专科门诊’。

  但这份记录,并没有出现在当年事故调查的卷宗里。

  厂里只知道她请了‘病假’在家休息。

  更重要的是,在后续的所有询问中,张淑芬从未提及自己因此去过精神病院急诊,也从未表现出任何需要专科治疗的严重精神症状。

  她呈现给调查人员的,只是一个受到惊吓、悲伤过度的普通工友形象。”

  手腕划伤!

  负罪感!

  急诊记录被隐藏!

  李国栋如遭雷击。

  陈小雨手腕上那道浅浅的旧疤痕…张淑芬日记里混乱的字迹和“对…不…起”的刻痕…

  这一切,在二十多年前,在那个充满茉莉香味的更衣室里,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张淑芬因为嫉妒(厂花评选?)或其他原因,在更衣室拧松了固定螺丝,导致柜子在她“需要”的时候倒下,砸死了母亲张秀。

  事后,巨大的刺激和负罪感引发了她的精神崩溃(急诊记录),但出于恐惧或其他原因,她成功伪装、隐瞒了这一切,将罪行深深埋藏,直到几十年后,她那扭曲的执念,再次投射到母亲唯一的儿子——

  他自己身上!

  “不…不可能…”

  李国栋喃喃自语,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妈…我妈她那么好…她怎么会…张淑芬!她怎么能…!”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死死抓住赵建国的胳膊,

  “赵警官!这是谋杀!对不对?!这根本就不是意外!是她!是张淑芬害死了我妈!”

  赵建国没有挣脱,只是用沉稳有力的手按住李国栋激动的手臂,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悲悯和职业的审慎:

  “李国栋同志!冷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法律讲证据!

  我跟你说的这些,都只是‘疑点’!是逻辑上的推测和碎片!

  它们指向了一种可能性,但没有任何一份直接证据能证明张淑芬故意杀人!

  螺丝的划痕无法锁定是她做的,时间点和人证存在模糊空间,动机是捕风捉影,急诊记录只能说明她当时精神受创严重,无法直接证明她犯罪!

  甚至…甚至有可能,她只是目睹了事故,因为没能及时提醒或救助而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导致了精神问题。”

  “那她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刻下‘对不起’?为什么她的日记里写满了对我妈的嫉妒和要抢走一切的疯狂?!为什么她几十年后还要来害我?!”

  李国栋嘶吼着,眼泪混着雨水(或许是汗水)从扭曲的脸上滚落。

  母亲温柔的笑脸、张淑芬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林晓梅虚伪的甜蜜、陈小雨绝望的“救命”纸条…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赵建国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张淑芬已经这样了,她的精神状况,从你提供的日记和她后来对你及家人的行为来看,显然一直存在问题,甚至可能是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

  她嘴下的‘对不起’,可能是指向那场事故的负罪感,也可能是她后来对你所做一切的忏悔,或者…两者兼有。

  但真相到底是什么?是预谋杀人?是过失?还是仅仅是目睹惨剧后的精神崩塌?这已经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

  他深深地看着李国栋,

  “…而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当年事故背后可能存在的阴影。你母亲张秀同志的死,或许并非档案里记载的那么简单。而你家现在遭遇的一切,也许…真的是某种宿命的轮回,是那场三十多年前的悲剧,在黑暗土壤里长出的、更加扭曲的毒藤。”

  办公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白炽灯微弱的电流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声。

  李国栋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巨大的悲伤和迷茫将他吞噬。

  母亲的死,他半生的坎坷,如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所有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弥漫着茉莉香气的、充满罪恶与疯狂秘密的更衣室。

  赵建国默默地收起了泛黄的档案。

  他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在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站起身,拍了拍李国栋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压抑和痛苦的临时办公室。

  李国栋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

  直到一名年轻警察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李国栋先生?您女儿李妍那边初步检查结束了,情绪不太稳定,一直要找您…”

  李国栋这才如梦初醒,僵硬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走出临时办公室的门,更猛烈的风雨瞬间将他包围。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仿佛想洗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肮脏感。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那片正在被挖掘机轰鸣声和探照灯笼罩的拆迁废墟——

  那里曾是他的家,也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就在这一刹那,一道惨白的闪电再次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废墟深处一个刚刚被挖开的、幽深的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