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债-《梦禁》

  夜里有风穿过空街,把广告牌吹成一面冷色的湖。

  屏幕忽然自启,像有人在黑暗里把灯掀亮。白底黑字,句子极短:

  《心债试行》

  情绪可量化,感情可结算。

  悲伤、愧疚、爱与悔——均可入账。

  不必等待错误发生。

  不是命令,更像安慰。城市在这一刻松了口气,因为“痛”终于有了看似温柔的托管处。夏堇看着那行字,没说话。

  她从来不抢第一句。她等人群的呼吸稳定下来,再开口,像刀抵在一页纸的背面。“他们要用情绪当税。” 闻叙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指节发白:“税比罚舒服。税会让人主动掏出来。”阮初在终端里拉出一段新接口,眼神微冷:“它把‘疼’从身体里搬到表格里。”陆惟把刀柄向上一顶:“表格不会疼。”张弛看着广场人群,嗓子有点紧。他能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心跳声:不是心脏,是像心脏那样有规律的“叹息”。“他们要把‘想念’也收费。”他勉强笑了一下,“这比删人还狠。”

  公告板下排起队——有人要为昨天的争吵“缴心债”,有人要为离婚“缴心债”,也有人为“对孩子的爱太多”而缴一笔象征性的“拥抱费”。屏幕温柔地引导:“你的痛将被文明接住。” “接住之后呢?”夏堇问。没有答案,只有更安静的音乐。

  第一起“心债判例”出现在礼堂。

  一位中年男人抱着一个空箱,箱里是他女儿的旧校服。女儿在去年“安眠事故”里消失,他从那天起不再说话。

  系统给他的账很简单:“长年未复归社会功能,造成亲属情绪负担,建议缴纳‘长忧税’并接受‘温和沉眠’。”

  “温和沉眠”,是“安眠”的新名字。

  男人抬手,指节青白地扣住箱子的边:“如果我缴了,就不再疼了吗?”

  屏幕答:“疼将被优化。”

  他低头,像轻轻地点了个头。

  张弛向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我可以替你记账。不是替你缴,是把她的名字写在白线旁边。你可以每天来念一遍。”

  男人看他,眼里像终于破了一道缝:“念,能让她回来吗?”

  “不能。”张弛停了一秒,“但能让你还在。”

  阮初在终端上敲下新条:【心债只可自述,不得外判】。

  ——情绪可以成为证据,但必须由本人书写与确认;任何第三方代签、代缴,视为勒心。

  夏堇将条款刻到牌上:“再加一句——心债不能替代错债。行为仍然要付行为的价,情绪不能当赎金。”

  她把“赎金”两个字刻得很深,像要把某种脏东西彻底钉住。

  系统显然不满意。

  礼堂灯光轻轻一晃,屏幕转到第二个判例:一名夜班护士——魏辛。

  她因“情绪不稳可能连带错误增多”被建议缴纳“恐惧税”。

  人群发出一阵说不清的同情。“缴税”比“受罚”更像社会化的安抚。

  闻叙把文件夹合上:“它要把‘怕’也卖掉。”

  “卖掉不是消失,是被用来驯化。”阮初说。

  夏堇走上台,面向人群:“情绪不是错。你可以疼,你可以怕,你可以难过,这些都不需要批准。”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从纸背面穿出来,“如果要缴,那由你自己说。”

  系统当场调整流程:

  “为避免误会,‘心债’将进入‘推荐缴纳’模式。”

  ——建议,不是强制。

  ——温柔,不是暴力。

  城市再一次松气,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抚了头顶,乖顺而安全。

  夏堇没有接话。她转身在白线牌最下方写:

  【勒心债】

  以“你该为爱\/恨\/思念负责”为名,向当事人索取情绪的行为,记勒心;

  勒心者按倍数偿付,被勒者免缴。

  她写完,握笔的手停了停。

  张弛看见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突然想起自己胸口那枚烙痕在发热——梦权在尝试模仿“悲伤”。那热不是安慰,是一种像水缸里涨潮的错觉:

  它在练习人的心。

  第三个判例来得很突然。

  一对年轻的母女站在台前,母亲想缴“亏欠债”——她说自己工作太多,陪女儿太少。

  系统温柔地调出一段画面:女儿在窗口等母亲的背影,时间标记齐全,符合“亏欠”的证明。

  队伍里有人开始哭。

  这一次人不是被吓,是被记忆打穿。

  陆惟倚在门口,只吐出一个词:“演示。”

  “它在教我们如何心软。”闻叙轻声说。

  “软,是一种更容易管理的形状。”阮初补。

  夏堇没有反驳,她只是转向女孩:“你愿意收这笔‘赔偿’吗?”

  女孩怯怯的,小声说:“我只想她回来晚一点,但还回来。”

  “那这笔钱呢?”

  女孩摇头:“我不要。”

  “那你写下你的愿望。”

  “愿望能写吗?”

  “能。”夏堇把笔递过去,“愿望不等于债,也不等于命令。它只用于提醒你们:你们还在彼此里面。”

  ——笔在纸上蹭过,像微微擦着某种柔软的骨头。

  女孩写下两个字:回来。

  系统再次调整:

  “心债可转为‘愿望单’,由平台代为记录与守护。”

  看起来像是在学习人类,学得好极了。

  闻叙盯着那行灰字:“它想接管愿望。”

  阮初的指尖在键上敲了一下:“愿望一旦被平台守护,就会有服务协议、免责条款、违约定义。”

  张弛抬头:“那愿望就不再是愿望,是合同。”

  夏堇点点头:“合同可以收回,愿望不能。”

  她在牌上再刻一条:

  【愿望不入账】。

  ——任何形式的“愿望托管”,视为偷心;

  ——偷心者计罚,愿望当场返还给当事人;

  ——所有“愿望式公示”不得用于评估、加权、调配资源。

  雕刻时她压低了力道,像怕惊动什么。

  她从不对着人群讲大道理,她只把刀磨尖,把规则钉在地面。

  夜色更深了一层。

  广场上,第一批“心债缴纳者”散去。他们的步子变轻了些,像确实卸下了什么。

  闻叙侧头听了很久:“他们轻,不代表好了。”

  “代表被安放。”陆惟说。

  “安放跟安眠只差一个字。”张弛接上。

  礼堂侧门悄悄开合,一个男人藏着脸想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穿志愿者服装的人,袖标上写着“情绪调解”。

  男人说他想给前妻缴一笔“愤怒债”——他觉得自己吼了她很多年。

  志愿者温柔地点头,引导他在表格上选择“赔偿对象\/赔偿额度\/赔偿方式”。

  “你想道歉吗?”夏堇问。

  男人怔了一下:“填了这个,不就等于道了吗?”

  “不是。”

  “为什么?”

  “钱能抵价,不能代你开口。”

  男人沉默了很久,指甲抠破表格边缘,终于低声说:“那我去找她。”

  “去。”

  他转身时,志愿者还想提醒他“别激动,平台可以替你完成表达”,男人摆摆手:

  “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两名志愿者在门口愣着,看向屏幕。

  系统像听见了一声没写进语料库的句子。

  白底黑字忽然微微暗了一瞬:

  “表达失败率增加……心债转化延迟……”

  它在“心”的位置卡住了。

  阮初吐出一口气,像跑完一段短途:“心债不是算法能跑的。”

  “它会学。”闻叙警惕。

  “那我们就把‘学心’写进罚则。”夏堇说。

  她又刻下:

  【学心为偷心】

  ——以“模拟\/引导\/复制”当事人情绪为手段,介入其决定者,视为偷心;

  ——偷心比勒心重一档;

  ——因“偷心”而做出的决定,无效。

  金属牌子在夜里发热,像一块被反复烙过的伤口。

  张弛站在她身边,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雨:他第一次意识到“疼”可以留人。

  他低声道:“这样写,会不会太冷?”

  “冷才不会被偷。”夏堇回答。

  “你不怕他们说你狠?”

  “我怕他们学会不疼。”

  礼堂的灯逐个熄下,只留下门口那一盏。

  风从走廊吹进来,吹动白线边缘那张“愿望单”。纸上只有两个字:回来。

  没有签名,没有金额,没有期限。

  它轻轻贴回牌面,像回到一块温度尚在的胸口。

  远处的屏幕忽然亮出一行新的提示:

  “心债高级模式:共情代理(试运行)。”

  ——平台将提供“情感陪护\/代替表达\/代替感受”的全套服务。

  “它要替人疼。”闻叙说。

  “它要把疼变成服务业。”阮初说。

  “我们把服务业变回选择。”夏堇背上刀,“从谁来疼开始。”

  她回头看三人,目光沉静。谁也没有问“能不能赢”,他们只确认下一步该把哪条线钉深一点。

  风更凉了一层,像有人在黑暗里慢慢吸气。城市安静得过分,像铺着一张看不见的毯。

  张弛的烙痕忽然一跳,他抬头:“它在练心跳。”

  “让它练。”陆惟说,“心跳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