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5章 晚境凄凉(1514-1523)-《历史奇人传》

  正德末年的苏州,桃花庵的盛景早已如昨日黄花。围墙的粉壁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灰泥;园中的池沼因疏于清理,泛着浑浊的绿光,漂浮着残荷与落叶;那几十株曾被他寄予无限风流的桃树,或因虫蛀,或因风雨,已倒毙大半,剩下的也是枝干虬结,花开得一年比一年稀落、黯淡。这里不再有昔日高朋满座、诗酒唱和的喧嚣,只剩下一种被时光遗弃的沉寂。

  生活的拮据,像一条越收越紧的绳索,勒得唐寅喘不过气。卖画的收入越发微薄且不稳定,识货的知音越来越少,而跟风求画的市井之徒,多半只慕其狂名,却并不真正懂得他笔下的山水、人物、花鸟里蕴藏的愤懑与孤高。稿酬时常被克扣,甚至拖欠。在一封给文徵明的信中,他沉痛地自述:

  “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井臼任劳妻媠怠,蠹鱼饱食我书残。…昆山焚却料应尽,海外奇珍谁见还?欲向闺中陈此苦,晓莺啼破梦魂间。”

  字里行间,满是白发老翁面对生计艰难的无奈与自嘲。更有甚者,一些地方野史笔记中隐约记载,为了换取最基本的米粮,这位曾经名动江南的解元公,竟不得不为富户新修的厕所绘制装饰画。无论此事细节真伪,“厕画自给”的传闻本身,已足见其晚境之潦倒,沦落至何等地步。昔日挥毫于鹿鸣宴上的意气风发,与今日为五斗米折腰甚至蒙受屈辱的境况,形成了惨烈的对照。他常常独坐空堂,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一坐便是半日,笔端的墨干了又润,润了又干,却迟迟无法落下。

  命运的严苛并未就此止步。与他相伴后半生的妻子沈九娘,这位在他最困顿时期给予他温暖与支持的伴侣,因长年操劳和贫病交加,先他而去了。九娘的离世,抽掉了他精神世界里最后一根支柱。桃花庵从此真正成了空庵、孤庵。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颓放,常常借酒浇愁,酒入愁肠,化作的不仅是泪,更是对生命彻底的幻灭感。

  嘉靖二年初春,五十四岁的唐寅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多年的饮酒无度,心境的郁结难舒,加上营养匮乏,使他染上了沉疴。咳嗽日渐剧烈,有时竟能持续半个时辰,瘦削的身躯蜷缩得像一只风干的虾米。清明时节,天气并未转暖,斜风细雨,更添凄冷。他强撑着病体,独自一人,踏着泥泞,前往城西的横塘,为父母扫墓。

  坟茔四周,野草已深。他拔去杂草,摆上简单的祭品,燃起纸钱。青烟缭绕,混合着细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二十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少年时的才名鹊起,南京乡试夺魁的荣耀,京城的牢狱之灾,杭州藩司门前的仰天大笑,桃花庵初建时的短暂欢愉,宁王府中的惊心动魄,还有九娘温婉而最终憔悴的面容……一切的一切,都如这眼前的青烟,看似有形,伸手欲触时,却已消散无踪。他跪在父母坟前,泪水混着雨水纵横流淌,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在祭余的纸上,写下了一首字字泣血的《自忏诗》:

  “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

  “鸡虫得失”四字,道尽了他对当年那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科场案的最终评价——那不过是一场无谓的、令人心悸的闹剧。然而,正是这“鸡虫得失”,彻底碾碎了他的人生道路。梦回科场,并非对功名仍有眷恋,而是那巨大的创伤已深入骨髓,成为毕生无法摆脱的梦魇。此刻,在父母坟前,他进行的是一场迟来的、对自我命运的忏悔与总结,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当年的冬天,苏州的天气异常寒冷,潮湿的寒气仿佛能浸透人的骨髓。唐寅已卧床多日,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一日,好友王宠前来探病。看到昔日风流倜傥的才子如今形销骨立地躺在破旧的床榻上,王宠不禁悲从中来。他知道唐寅时日无多,心中萌生一个念头,欲求一幅绝笔,以为永久的纪念。

  王宠俯身床前,轻声提出请求。唐寅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这位一直敬重自己的年轻友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在童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披上那件早已褪色的青袍。画案被移到床前,宣纸铺开,研墨的童子手在微微颤抖。

  唐寅凝神提笔,他的手已有些颤抖,但目光却异常专注。他画的是一幅《松鹤图》。图中,一株古松自危崖斜出,枝干虬劲如龙,但松针已显疏落,带着凛冬的萧瑟。一只仙鹤独立于松干之上,引颈向天,似欲长鸣,却又暗含一种无声的哀戚。危崖之下,是茫茫的云海,空无一物。整个画面意境高寒、孤寂,充满了诀别的意味。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画幅上方题款:

  “月明乌鹊桥,风露淞江顶。”

  诗句空灵而凄清,仿佛灵魂已超脱于这污浊的尘世,徘徊在明月清风之巅,其中暗含的对故友的诀别之情,王宠读来,已是泪眼婆娑。这幅《松鹤图》,笔力虽不及盛年时雄健,但意境之超迈、情感之沉郁,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谓其艺术生命最后的、也是最绚烂的绽放。

  完成此画后,唐寅的气力仿佛彻底耗尽。此后数日,他持续高烧,时常陷入谵妄状态。弥留之际,他口中反复呓语的是那句:“海棠睡未足……” 这句旖旎而朦胧的诗句,出自他早年的一首《题海棠美人图》。或许,在生命最后的幻梦中,他见到的并非科场的梦魇,也非生活的苦难,而是他一生所钟情、所追寻的,那永恒的美与艺术之魂,那如海棠春睡般,未曾被这浊世完全惊醒的、纯粹的诗意。

  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十二月初二,一代才子唐寅,在“海棠睡未足”的呓语中,溘然长逝,终年五十四岁。他的离世,静默得如同窗外飘落的一片枯叶。由于家徒四壁,无钱营葬,后事全靠几位挚友——祝允明、文徵明、王宠等人凑钱料理。

  根据其遗愿,他被安葬在桃花庵附近,横塘王家村的祖茔旁。陪葬品简陋得令人心酸:只有一方他用了大半生的歙砚,两支早已磨秃的画笔,以及一册他亲手编订的《唐伯虎诗集》手稿。这便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也是一个文人最终极的、也是最骄傲的告白。

  他的墓志铭,由相交大半生的知己祝允明含泪撰写。铭文中有这样的句子:

  “有鸟骄斯,高飞啼叫… 莽苍天地,一顾何有?… 孰谓才人,以身试选?”

  “孰谓才人,以身试选?” 这最后一句,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与诘问,既是对唐寅因科举而毁掉一生的悲剧性总结,也道尽了在那个时代,所有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多舛的文人们,所面临的普遍困境与无奈。唐寅的故事,随着他的逝去而落幕,但他的诗文书画,以及他那交织着狂放、悲凉与不屈精神的传奇一生,却超越了时代的界限,在后世无数人的追忆与传诵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