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寒旌聚残烬-《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寒风卷过陇山荒芜的山谷,吹动着残破的军旗,也吹不散弥漫在临时营地上空那浓重的血腥与绝望。

  陈衍拄着一柄卷刃的环首刀,缓缓走过横七竖八躺倒的士卒之间。他的甲胄破碎,内衬的衣衫被干涸和新鲜的血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每走一步,左肋下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那是灞桥断后时,一名北魏狼卫留下的纪念。慕容月紧跟在他身侧,原本清丽的面容染满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手中紧握的短刃上,血迹未干——方才一名试图抢夺伤兵口粮的溃兵,已成了她刀下亡魂。

  “将军…”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陈衍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腹部裹着脏污麻布的年轻士卒正看着他,眼神涣散,气息奄奄。陈衍认得他,是曾跟着他在广固城下操作炮车的辅兵小李。

  陈衍蹲下身,声音沙哑:“忍着点,医官很快过来。”尽管他知道,所谓的“医官”,也不过是略懂草药的慕容月和几个识得几种止血草药的老兵。

  “冷…好冷…”小李喃喃着,眼神逐渐失去焦距。

  陈衍沉默地脱下自己还算完整的皮氅,盖在他身上,尽管他自己也冻得嘴唇发紫。慕容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将一件从阵亡魏兵身上剥下的毛毡递给了陈衍。

  巡视完毕,陈衍的心沉甸甸的。聚集在此的溃兵不足八百,几乎人人带伤,缺医少药,粮草仅够三日糜粥。更可怕的是士气的低迷,失败、逃亡、主将弃他们而去,像毒液一样侵蚀着这些曾经精锐的北府士卒的眼神。

  傍晚,篝火燃起,勉强驱散些许寒意。黍粥的稀薄香气引来更多渴望的目光。

  陈衍站在一块巨石上,火光映照着他疲惫却异常坚硬的脸庞。下方,是蜷缩在一起、眼神麻木或闪烁不定的溃兵。

  他没有高声呐喊,声音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兄弟们。”他开口,顿了顿,“或许,我该称你们…难友们。”

  人群中一阵细微的骚动。

  “我们都从长安来。”陈衍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我们都曾以为,那是胜利的终点,是荣耀的归途。我们都曾相信,身后有强大的后盾,有不会抛弃我们的…朝廷。”

  一声压抑的啜泣不知从何处传来,很快被寒风掐断。

  “但现在,我们在这里。”陈衍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冰冷的铁腥味,“像野狗一样被追逐,像杂草一样被遗弃!我们的血,流在了黄河,流在了渭水,流在了灞桥!为了什么?”

  “为了那座再也回不去的建康城里的龙椅吗?!”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枯树上,震落簌簌积雪。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麻木中燃起一丝痛苦的火焰。

  “不!”陈衍斩钉截铁,“我陈衍的血,是为了我身边并肩作战的兄弟而流!是为了不让胡马再次踏碎我们的家园而流!是为了…让我们,以及我们身后千千万万的汉家儿女,能有一条活路而流!”

  他深吸一口气,肋下的伤口剧痛,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

  “刘裕皇帝有他的江山社稷要顾。而我们,现在只剩下彼此,只剩下手里这把卷了刃的刀,和身边这个可能明天就死去的袍泽!”

  他指向远方黑暗的群山:“那边,是虎视眈眈的北魏拓跋嗣,是嗜血如命的赫连勃勃!他们不会给我们哭诉的时间!退回江南的路,已经断了!我们无路可退!”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我们还有脚下的土地!还有胸中的一口气!北府军的魂,还没散!”

  老魏拖着残躯,猛地举起仅存的右臂,嘶声吼道:“北府——!”

  零星有几个声音响应,微弱却坚定。

  陈衍猛地抽出那柄卷刃的环首刀,刀尖直指苍穹,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这绝望的山谷:

  “从现在起,没有晋帝的北府军了!只有我们!我们是无主的孤魂,但也是咬碎牙也要活下去的恶鬼!”

  “愿意跟着我这条绝路的,留下!我用我的血,我的命,向你们起誓:有我陈衍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们!我的后背,永远交给你们!我们要在这片虎狼之地,杀出我们自己的生路!用胡虏的血肉,筑我们新的城墙!”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若有人想走,我不拦着,奉上最后一口粮,祝你能找到归途!”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残存的士卒挣扎着站起,尽管摇摇晃晃,尽管伤痕累累,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求生的火焰,是复仇的火焰,也是一种被绝境逼出的、疯狂的信念。

  不知是谁先开始,低沉而压抑的吼声逐渐汇聚,最终化作震撼山野的咆哮:

  “愿随将军!”

  “愿随将军——!”

  声浪中,慕容月默默上前,将一面不知从何处找来、染着血污的玄色破布系在一根长矛上,递给了陈衍。陈衍接过,将它狠狠插在脚下的土地上。

  寒夜中,那面没有任何徽记的黑色旌旗,在凛冽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不屈的呐喊,宣告着一支新生力量的艰难萌芽,也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序章,正由这群被遗弃的残兵,用血与火缓缓书写。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坚定而疲惫的脸。陈衍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将更加血腥,更加艰难。但他站在那面寒旌之下,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