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惊蛰-《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元嘉北伐的溃败,并非一蹴而就。北魏铁骑的追击如同梳篦,反复刮过淮北大地,将溃散的宋军、失散的民夫、以及无数被战火波及的流民,驱赶得四散奔逃。一部分残兵败将,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竟慌不择路,向西、向北流窜,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混乱的边境线,进入了北秦控制的陇东地区。

  秦州王府很快接到了边境戍堡的急报:发现小股南朝溃兵,约百余人,衣衫褴褛,装备不全,似乎由一名低级军官带领,试图寻求庇护。

  这类事情在战后并不稀奇。按照北秦既定方略,通常是收缴武器,甄别身份,若是普通士卒则打散编入劳役营或边境屯田,军官则另行看管,以待日后与南朝交涉或换俘。老魏接到消息后,便按常规处理,派了一队府兵前去接收。

  然而,当这队溃兵被押送至秦州城外临时看管营地时,一个意外的名字随着初步甄别文书,被呈送到了陈衍的案头。

  文书上在一串陌生名字中,有一个显得格外刺眼:

  卢仲儒,原宋军幢主,籍贯:范阳涿县。

  “卢?”陈衍的目光在这个姓氏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微微一震。他立刻想起了慕容月那位被赫连勃勃虐杀、壮烈殉国的族妹——卢氏。范阳涿县,正是卢姓的郡望之一。

  他不动声色,吩咐道:“将此人带至偏厅,朕要亲自问话。”同时,他让人立刻去请慕容月。

  偏厅内,烛火摇曳。当那名被除去了兵器、满身血污尘土、却仍努力挺直脊梁的年轻军官被带进来时,陈衍仔细打量着他。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出头,面容憔悴,嘴唇干裂,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一丝书卷气和未曾磨灭的倔强。

  “罪将卢仲儒,参见……北秦王。”年轻人声音沙哑,礼节却并未荒废,只是称呼时略有迟疑。他显然已知身处何地。

  “卢仲儒?”陈衍缓缓开口,“范阳涿县卢氏?与当年北府军中的卢氏女尉,是何关系?”

  卢仲儒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诧、悲痛以及一丝警惕:“正是家姑!王爷……认得我姑姑?”

  就在这时,偏厅侧门被推开,慕容月疾步走了进来。她显然已得知消息,呼吸略显急促,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厅中的年轻人。十年光阴,她已从青年变为稳重的王妃,但那份与卢氏族妹的深厚情谊,却从未褪色。

  卢仲儒看到慕容月,更是浑身一震。他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族人口中与姑姑交好、后来却嫁与北秦王的慕容部贵女,但那份隐约的家族特征和气质,让他瞬间产生了某种直觉。

  “你……你真是卢家的孩子?”慕容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姑姑她……”话未说完,当年那惨烈的一幕又浮上心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面对可能是姑姑故人、且身份尊贵的北秦王夫妇,卢仲儒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悲从中来,哑声道:“姑姑……姑姑她殉国之后,家中一直……一直引以为荣,也引以为痛。”他简单叙述了家中情况,他正是卢氏兄长之子,因家学渊源及姑姑事迹的影响,才投身行伍,此次北伐任幢主,却初战便遭此大败。

  故人之后,沦落至此。厅内一时沉寂,弥漫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往昔的追忆,有对战争的憎恶,也有深深的尴尬——卢仲儒是作为败军之将被俘,而俘获他的,是理论上仍奉晋室正朔、却与南朝事实对立的北秦。

  陈衍心中叹息,吩咐道:“看座,上些茶水饭食。”

  待卢仲儒稍事整理,吃了些东西,精神稍复后,陈衍才继续问道:“如今南朝局势如何?朝廷对北伐失利,作何打算?”

  卢仲儒面色晦暗,摇了摇头:“溃败如山倒,各军皆损兵折将……朝廷,朝廷想必震动,恐……主和之声再起。”他言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朝廷策略的失望。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又强行抑制住情绪,对陈衍和慕容月深深一揖:“秦王殿下,王妃!末将自知身为败军之将,本无颜相求。但……但有一事,恳请殿下恩准!”

  “你说。”

  “与我一同溃散至此的,还有百余名弟兄!他们多是江北子弟,并非陛下(刘义隆)嫡系,只因胡虏南侵,家园涂炭,才投身军旅,欲保家卫国!此番战败,非战之罪,实是……实是上头将帅无能,调度失当!”他情绪激动起来,“如今他们流落异乡,若被送回南朝,按军法恐难逃严惩,甚至累及家人;若被北魏掳去,更是生不如死!求秦王殿下、王妃开恩,给他们一条活路!哪怕在此地为奴为役,垦荒戍边,也强过回去送死或被胡虏所害!”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末将愿以此身,为质为奴,换取弟兄们一线生机!”

  陈衍和慕容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神色。卢仲儒的请求,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也是一个机会。

  收留这些溃兵,意味着公然接纳南朝叛逃军人,将进一步激化与刘宋本就微妙的关系,可能授人以柄。

  但另一方面,这些历经战火、求生欲望强烈的江北子弟,是优质的兵源。他们的到来,能稍微缓解北秦人力不足的困境,尤其是其中可能还有不少技术兵种。而且,妥善安置他们,能向北地所有心向故国、却又对南朝失望的汉人传递一个信号:北秦是他们的庇护所。

  更重要的是,这是卢氏之后的血脉恳求,其中掺杂着难以割舍的旧情。

  慕容月看向陈衍,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陈衍沉吟片刻,上前扶起卢仲儒:“你先起来。你麾下士卒,朕可以暂时收留,但需打散编入边军或屯田营,受我北秦律法管辖,一视同仁。能否真正留下,看他们日后表现。”

  “至于你,”陈衍看着他,“不必为奴为质。朕与你姑姑有旧,岂能如此待你。你可愿先留在王府,朕有许多南朝近况,需向你询问。日后如何,再行定夺。”

  这已是莫大的恩典。卢仲儒感激涕零,再次拜谢。

  然而,故人重逢带来的并非全是温情。当卢仲儒暂时退下后,慕容月轻声道:“陛下,收留他们,南朝那边……”

  陈衍目光深邃:“刘义隆自顾不暇,短期内无力问责。即便问起,我们也有托词——收容溃兵,是为避免其流为盗匪或投奔北魏。至于卢仲儒……他的去留,更为敏感。他是卢家子弟,更是南朝军官。”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凝重:“或许,他的到来,不仅是旧情,也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们更深入了解南朝虚实的契机,甚至……一个未来与南朝打交道的筹码。”

  慕容月默然点头,她知道,政治的现实远比情感复杂。卢仲儒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北秦这潭深水中,激起了名为“过去”与“未来”的涟漪。这份意外而来的纠葛,将如何发展,尚未可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北秦的道路,又因这个年轻人的意外闯入,增添了一丝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