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药香暗刃-《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苍玉矿场的“天罚”余波未平。卢循虽未当场抓住陈衍的把柄,但那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附骨之疽,让陈衍如芒在背。他知道,自己在那场惨剧中过于“活跃”的“恐惧”表现,反而引起了这条毒蛇更深的怀疑。

  果然,回到城内不久,惩罚便以“重用”的名义降临。

  “陈县令,矿场辛劳,天师体恤。”吴疤皮笑肉不笑地传达着命令,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然城内‘净秽’事务繁杂,人手紧缺。天师法旨,着你暂调‘净秽堂’,协助‘圣女’处置秽源,清点‘供奉’(指人肉干),以赎你擅离值守(指矿难时陈衍曾短暂离开平台查看情况)之过。这可是亲近‘圣女’,沾染仙气的好差事,莫要再出差池!”

  “净秽堂”——这三个字让陈衍胃里一阵翻腾。那是处理瘟疫尸体、并将其中“可用”部分腌制为“仙肉干”的魔窟!让他去清点那些…东西?这分明是卢循的报复,是精神上的凌迟,要彻底碾碎他最后一点尊严和理智!

  陈衍被押送到一处位于城角、守卫森严的巨大院落。尚未进门,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尸臭、劣质盐卤和刺鼻草药(用于掩盖气味)的诡异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院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露天场地堆放着如同小山般的腐烂尸体,苍蝇如同乌云般盘旋;一排排木架上挂着正在风干、颜色诡异的肉条;巨大的盐池里浸泡着切割好的肢体…穿着油腻皮围裙的“净秽使”如同地狱的屠夫,麻木地挥刀、剔骨、撒盐。

  陈衍被带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偏房——这里是记录和储存腌制好的“仙肉干”的地方。架子上一捆捆用草绳扎紧、散发着怪异咸腥味的肉干,像等待出售的货物。他的任务就是清点数量、记录入库。

  仅仅是看着这些东西,陈衍就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被腐蚀。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机械地清点、记录,手指冰冷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味道。

  午后,他需要将一份清点好的“供奉”清单,送到隔壁小佛堂,交给负责此地“净化”仪轨和“仙药”配制的“圣女”——卢氏。

  推开佛堂沉重的木门,光线骤然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的劣质檀香。一尊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邪神塑像矗立中央,供桌上摆放的不是瓜果,而是几盘切好的、颜色暗红的人肉干!一个身着素白“圣女”袍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在供桌旁捣弄着药钵。

  “圣女,今日‘供奉’清册在此。”陈衍声音干涩,尽量不去看那供桌上的东西。

  那身影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这是陈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位传说中的“圣女”。卢氏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眉眼间依稀与卢循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卢循是阴冷的毒蛇,而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疲惫而空洞,如同两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亮。宽大的圣女袍服罩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接过陈衍递上的竹简。她的手指冰凉,指尖带着草药的青绿色痕迹。

  就在这时,佛堂侧门被推开,一个粗壮的“净秽使”头目端着一大盆刚刚切割好、还滴着血水的人肉走了进来,腥气扑鼻。“圣女,新到的一批‘上品仙材’,按规矩送来请您‘赐福’入药。”他将肉盆重重放在卢氏脚边。

  卢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旁边一个草药筐里抓出一把晒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草叶(类似艾草、茵陈蒿的混合物),开始均匀地撒在血淋淋的肉块上。这是“净秽堂”的规矩:所有用于腌制成“仙肉干”的人肉,都必须经过“圣女”以“辟邪仙草”进行“赐福”,才能保证其“纯净”和“神力”。

  陈衍心中冷笑:又是骗局!这些草药除了掩盖浓烈的血腥味,根本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卢氏的动作机械而熟练,撒完一层草药,又取过一个小陶罐,将里面一种粘稠的、深褐色的药汁(可能是用黄连、苦参等极苦药材熬制的浓缩液)小心翼翼地、看似均匀地淋在肉块上。她的动作很稳,但陈衍敏锐地注意到,当她淋到肉盆边缘几块较肥厚的肉时,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倾斜了一下,药汁明显比其他地方多淋上了一些。

  那“净秽使”头目显然早已习惯,并未在意,只是催促道:“圣女快些,那边还等着入盐池呢!”

  卢氏默不作声,很快完成了“赐福”。头目端起肉盆,骂骂咧咧地走了。

  佛堂内只剩下陈衍和卢氏,以及那令人窒息的邪神塑像和血腥供品。

  陈衍正准备告退,目光却无意中扫过卢氏刚才捣药的石钵。钵底残留着一些药渣,除了那些用于“赐福”的苦涩草药,陈衍赫然看到几片他非常熟悉的叶子——马齿苋!这是他当初在难民营,用来给婴儿消炎退烧的草药!马齿苋本身无毒,甚至有清热解毒之效,但其汁液粘滑,含有大量有机酸和硝酸盐…如果大量混入腌制物中,会显着加速蛋白质的分解腐败!尤其是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陈衍脑中炸响!

  那些“赐福”的药汁里…她掺了加速腐败的东西!

  她淋在肥肉上更多的药汁…是因为肥肉更容易变质!

  她根本不是在做“赐福”!她是在用草药作为掩护,暗中破坏人肉的腌制!让这些“仙肉干”更快地腐烂、发臭、无法食用!

  陈衍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卢氏。卢氏也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死水般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有被发现的惊慌,有一闪而逝的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她迅速低下头,用袖子盖住药钵。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血腥味和劣质檀香无声地流淌。

  就在这时,佛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吴疤那粗嘎的嗓音:“卢祭酒,您怎么亲自来了?圣女正在里面主持‘净秽’仪轨呢!”

  卢循来了!

  陈衍和卢氏的脸色同时剧变!如果让卢循发现陈衍在此逗留,并察觉卢氏的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陈衍的目光扫过卢氏苍白的手,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步上前,在卢氏惊愕的目光中,抓起她刚才捣药时放在旁边、沾满粘稠药汁和青绿色草叶的捣药杵!

  “圣女恕罪!”陈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惶恐”和“急切”,同时将那脏污的捣药杵猛地按在自己因连日清点“仙肉干”而沾染了污秽、隐隐发红发痒的手背上,用力摩擦!

  “下官愚钝,不慎沾染秽气,手背奇痒难忍!恳请圣女慈悲,赐予仙药化解!冒犯之处,万望恕罪!”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痛苦”地抓挠着手背,将那些粘稠的药汁和草叶糊得到处都是,手背瞬间变得一片狼藉,红肿更甚。

  卢氏的反应极快。她眼中的惊愕瞬间转化为一种冰冷而疏离的“圣洁”,微微蹙眉,用清冷的声音配合道:“秽气侵体,心不净故。既知冒犯,还不速速退下清洗?此药乃天师秘传,岂是凡俗可随意沾染?”她语气带着责备,巧妙地掩饰了陈衍手中捣药杵的来源。

  佛堂门被推开,卢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谄媚又紧张的吴疤。

  卢循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佛堂:陈衍狼狈地抓挠着红肿的手背,手上沾满青绿色的草药污渍,一脸“惶恐”;卢氏则面色清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供桌上的“仙肉干”和邪神塑像一切如常;捣药的石钵被卢氏衣袖半掩着。

  “何事喧哗?”卢循的声音冰冷,目光在陈衍红肿的手背和沾满药渍的捣药杵上停留了片刻。

  “兄长。”卢氏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此吏不慎沾染秽气,瘙痒难耐,情急之下擅动药杵自疗,惊扰了仪轨。已训斥过了。”

  陈衍赶紧躬身,声音带着“颤抖”:“下官该死!一时情急,亵渎了圣女仙药!恳请卢祭酒、圣女恕罪!”他恰到好处地展示着自己红肿狼藉的手背,仿佛真是被“秽气”所侵。

  卢循盯着陈衍,眼神如毒蛇吐信,显然并未完全相信。他缓步走到供桌前,拿起一片“仙肉干”嗅了嗅,又走到卢氏身边,看似随意地瞥了一眼被衣袖半掩的石钵。钵底只有常见的苦涩草药残渣。

  “净秽之地,秽气深重。尔等外吏,当谨守本分,莫要擅动。”卢循冷冷地对陈衍说道,语气中的警告不言而喻。他转向卢氏时,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阿芷(卢氏闺名?),配制‘仙药’关乎重大,更需谨慎。莫让些微小事,污了圣洁。”他意有所指,目光再次扫过陈衍。

  “兄长教训的是。”卢氏垂眸应道。

  “带走!”卢循对吴疤示意。吴疤立刻上前,粗暴地推搡着陈衍:“还不快滚!净给卢祭酒和圣女添乱!”

  陈衍被推出佛堂,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佛堂内,昏暗的光线下,卢氏依旧垂首侍立,身影单薄如纸,仿佛随时会被那狰狞的邪神塑像吞噬。两人的目光在门关上的刹那,有过一瞬极短暂的、心照不宣的交汇。

  那一眼,陈衍读懂了卢氏眼中深藏的恐惧、厌恶,以及…一丝同样被这地狱囚禁的绝望。而她捣药钵底那几片不起眼的马齿苋,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微光,让陈衍看到了这个“双面罗刹”手中紧握的、无声的反抗之刃。

  夜凉如水。陈衍回到“净秽堂”那充满死亡气息的住处,看着自己依旧红肿、散发着草药和污秽气味的手背,非但不觉得恶心,反而感到一种异样的灼热。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藏着几片在混乱中,从卢氏草药筐边缘迅速抓取的、带着苦涩清香的马齿苋叶子。

  他紧紧攥住那几片叶子,尖锐的叶缘刺着掌心。

  佛堂之内,邪神座下,并非只有麻木的帮凶。还有一个身陷囹圄、以药为刃的…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