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士人之心-《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敦煌的春日,白日风沙稍歇,夜晚则透出几分凉意。在这座丝路重镇,信息的流通往往比官方文书更快,尤其是在那些汇聚了聪明头脑的地方——士人清谈的雅集、官员私下聚会的别业、乃至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北秦使臣宋弁的到来,及其在王宫那番“文化归宗”的言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这些非正式的场合扩散开来。

  城南一座颇具规模的私家园林“归朴园”内,今夜正在举办一场雅集。主人是西凉一位致仕的老臣,素以风雅好客着称。与会的多是敦煌城内有名的文士、学者以及一些职位不高却清贵的年轻官员。烛光摇曳,茶香袅袅,众人原本正品评着一幅新得的古画,话题渐渐转向时局。

  “听闻北秦又派来使臣了?这次来的是一位大儒,在宫中与主上畅谈汉家正统、文明传承,颇得主上欢心?”一位中年文士捋须问道,语气中带着试探。

  座中一位在宫中担任书记官的微末小吏,多喝了几杯酪浆,压低声音道:“何止欢心!那位宋使者,真乃辩才无碍!言谈间丝毫不提兵戈之事,只说我西凉保存汉家文物之功,陛下……呃,北秦皇帝闻之如何欣喜,欲与主上共襄文化盛举……”

  他将在殿中所闻,关于宗庙迁祀、爵位保留、太学招贤等事,略带夸张地渲染了一番。尤其重点描述了北秦皇帝“求贤若渴,唯才是举”,以及西凉士人可优先入长安太学、并有机会出仕北秦中央的承诺。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

  “竟有此事?长安太学……那可是当年汉武设立的最高学府!”

  “出仕北秦?这……这岂非意味着有机会离开这边陲之地,去中原腹地一展抱负?”

  “北秦皇帝当真如此重视文教?不是说其起于行伍吗?”

  质疑、惊讶、渴望、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众人眼中交织。对于这些困守敦煌、虽有才学却难有更大舞台的士人而言,通往长安和更广阔天地的可能性,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沉吟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我辈读书人,所求不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西凉偏小,官职有限,若能在北秦得展所长,传播圣贤之道,亦不失为美事。总好过在此地,终日与胡风为伍,渐忘华章。”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文化认同和个人前程,在此刻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清源茶馆”是敦煌西市一家颇有名气的茶馆,不仅贩夫走卒在此歇脚,也有些识文断字、消息灵通的闲杂人等在此高谈阔论。

  这几日,茶馆里的热门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北秦使者和大军压境。

  “听说了吗?北秦那边,不光当兵的分田地,连读书人也有好处!”一个看似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神秘兮兮地对同桌人说道。

  “哦?什么好处?难不成也分地?”旁人打趣道。

  “非也非也!”账房先生摇头晃脑,“据说啊,北秦皇帝搞了个什么‘科举’,不论出身,只要书读得好,就能考试做官!而且啊,在长安办了大学堂,叫什么‘太学’,专门让有学问的人去读书,朝廷还管吃管住!这次来的使者说了,咱们敦煌的读书人,要是愿意去,优先录取!”

  这话如同水滴入油锅,顿时炸开了锅。

  “真有这等好事?不比出身?那咱家小子苦读多年,岂不是也有机会?”

  “太学……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能进去的,出来都是大官!”

  “啧啧,北秦皇帝看来是明白人,知道治国要靠读书人呐……”

  这些市井传言,或许粗陋,或许有夸大,但其核心信息——机会平等、重视文教——却精准地击中了那些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及其家庭的心。许多自感在西凉难有出头之日的寒门学子,心中悄然燃起了希望之火。

  宋弁深谙“上兵伐谋,攻心为上”的道理。在公开场合保持儒雅姿态的同时,他通过随行的精明下属,利用各种渠道,开始有针对性地接触西凉朝中一些重量级的人物。

  一位是掌管西凉文教礼仪的老臣,素以保守和重视传统着称。北秦使者的人巧妙地送上了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一套失传已久的汉代礼器拓片和几卷长安太学博士注解的儒家经典。交谈中,极力推崇其对保存敦煌文化的功绩,并感慨“礼失求诸野”,如今正统重归长安,正需您这样的老成硕学前去匡正礼乐,发扬光大。老者抚摸着拓片,听着对方对长安文化复兴景象的描述,浑浊的老眼中竟闪烁起泪光,长久以来文化边缘化的委屈似乎得到了慰藉,对长安产生了无限的向往。

  另一位是西凉士人中的领袖人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但家族在西凉的发展已到瓶颈。密谈中,北秦方面清晰地勾勒出“科举”制度的雏形,强调其“唯才是举”的核心,并暗示以其声望和弟子之才,若在北秦,必能身居高位,其学派思想亦能凭借科举影响天下士子,而非困于敦煌一隅。这对追求“治国平天下”和学派传承的士人领袖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还有一位是家族略显没落,但颇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北秦方面则直接许诺以实利:只要心向大秦,将来不仅他本人可得重用,其家族子弟入学、出仕皆可获得便利。这直白的利益交换,对于渴望重振家族的人来说,同样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悄然之间,一股暗流开始在敦煌的士大夫阶层中涌动。

  以往,面对外部威胁,西凉统治阶层尚能基于共同利益而保持大体一致。但如今,北秦的攻势精准地打在了他们的软肋上——文化的归属感与个人的前程。

  北秦描绘的图景:一个强大的、重视汉文化的、能提供更广阔平台的中原王朝,与西凉这个偏安一隅、日渐窘迫、在胡汉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小国,形成了鲜明对比。

  许多士人开始在心里重新权衡利弊:

  继续效忠李暠,守着这弹丸之地,前途何在?家族的未来何在?文化的理想何以实现?

  而归附北秦,似乎不仅能保全甚至提升家族地位,更能实现个人抱负和文化理想,成为“文明复兴”的一份子。

  这种心态的转变是微妙而致命的。它瓦解的是西凉统治的意识形态基础和精英阶层的凝聚力。

  朝堂之上,虽然无人敢公开劝降,但主张“慎重考虑北秦条件”、“应以百姓和文化为重”的声音明显增强了。与太子李歆等强硬主战派的矛盾也开始公开化和激烈化。

  李暠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并非直接来自边境的军队,而是来自他的臣子、他的子民,甚至是他内心一直所坚守的文化理念本身。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囚笼:文化的认同拉着他向北,现实的威胁推着他向北,而本土的利益和君主的尊严却拽着他留下。

  北秦的“士人之心”攻略,如同一把无形的软刀子,正在一点点割断西凉最后的精神纽带。敦煌城上空,文化的旗帜与利益的算盘交织在一起,共同奏响了一曲归附的前奏。而这一切,都清晰地通过宋弁和潜伏的细作,传回了长安未央宫那座冷静运转着的战争机器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