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拓跋焘的掣肘-《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北魏,平城皇宫。

  这里的空气,似乎比河北的冬日更加寒冷凝固。飞檐斗拱覆盖着未化的积雪,汉式宫殿与鲜卑帐落风格交织的建筑群,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透着一股帝国迟暮般的压抑。宫墙之内,往来穿梭的内侍、宫女皆屏息凝神,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仿佛怕稍大的声响便会惊动那深宫之中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

  的确,雷霆之怒已然爆发过数次。

  就在昨日,接连数匹来自南方的快马,带着一身冰霜和绝望的气息,冲入平城,将那份足以令整个北魏朝廷地震的噩耗,送入了皇宫深处。

  此刻,皇宫正殿——紫宸殿内,气氛更是降至冰点。

  北魏皇帝拓跋焘,正值盛年,平素以勇武刚毅着称,此刻却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在高高的御座前来回踱步。他身披的绣金龙袍似乎都有些凌乱,赤红的面膛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双目布满血丝,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风箱。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猛地停下脚步,咆哮声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嗡鸣,手中的那份紧急军报被他攥得如同腌菜,狠狠摔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邺城丢了!信都也丢了!邯郸、襄国、清河…整个河北!朕的整个河北腹地!就这么…就这么短短数月,尽数沦于秦贼之手!拓跋秃髡呢?尉迟槿呢?他们都死了吗?!为什么不死守!为什么不让秦贼付出代价!啊?!”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阶下侍立的文武百官,无论是鲜卑勋贵还是汉人臣工,无不噤若寒蝉,深深垂下头颅,不敢与之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羞愧,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大厦将倾般的无力感。

  河北丢了。这个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那里不仅是帝国的粮仓和财赋重地,更是拱卫京畿平城的南部屏障,是大量军队的兵源所在!失去河北,意味着帝国的经济命脉被斩断一半,意味着门户洞开,意味着…

  “陛下息怒…”良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是汉人老臣崔浩,“贼势猖獗,非战之罪,实乃…”

  “非战之罪?!”拓跋焘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刀般扫过,“那是谁的罪?是你的?还是朕的?!朕每年耗费无数钱粮,养着数十万大军,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吗?!”

  崔浩被噎得面色灰白,喏喏不能言。

  这时,一员鲜卑悍将出列,他是拓跋焘的族弟,阳平王拓跋翰,性情暴烈:“陛下!河北绝不能丢!请给臣五万精兵!不,三万!臣愿即刻南下,必踏平秦贼,收复邺城、信都,将独孤信的人头献于陛下阶前!”

  “精兵?哪里还有精兵?!”另一名负责兵籍的汉人尚书立刻反驳,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中路刘裕主力已逼近黄河,其兵锋之盛,恐有渡河北上之意!我军主力皆被牵制于河南、河东一带,日夜严防,不敢稍懈!此时若抽调精兵南下,中路防线一旦有失,则…则平城危矣!”

  “西路呢?”又有人提议,“可从西路抽调…”

  “万万不可!”镇守西线的大将代表急忙出声,“陛下,西面不仅有北秦的一支偏师在并州边境活动,更需严防死守的是柔然!去岁柔然寇边之创未复,今冬其狼骑又在阴山外聚集游弋,若知我西路兵力空虚,必然大举入寇!届时两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河北之地尽丧敌手,无所作为吗?!”拓跋翰怒目圆睁。

  “或可…或可暂避锋芒…”一个微弱的声音提出,“先集中力量击退中路刘裕或稳住西路,待…”

  “放屁!”拓跋焘厉声咒骂,“河北是朕的腹心!失了河北,粮饷何来?兵源何补?难道要我大魏蜷缩在这塞北苦寒之地等死吗?!刘裕?刘裕至少还在黄河那边!可独孤信!他的马蹄已经踩在信都了!他的刀尖快要抵到朕的喉咙了!”

  他狂怒的咆哮再次压倒了所有争论。但咆哮之后,是更深的无力。他何尝不知众臣所言皆是残酷的现实?刘裕的主力才是心腹大患,柔然是世仇大敌,这两方面的压力如同两座大山,牢牢吸住了帝国绝大部分的军事力量。他手中,确实没有多少可以机动的精锐部队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掣肘之感,紧紧扼住了这位一向以雄主自诩的皇帝。他空有滔天怒火,却发现能打出去的拳头如此有限。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拓跋焘粗重的喘息声。他跌坐回御座,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殿下那些或激愤、或惶恐、或无奈的面孔。

  最终,理智压倒了愤怒。他必须做出决策,一个痛苦且可能并无多大作用的决策。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河北,不能不救…但刘裕与柔然,亦不可不防。”

  他目光扫过殿内武将,最终落在一员中年将领身上。此人名叫拓跋仁,算是宗室中较为稳重的一员将领,并非顶尖帅才,但胜在听话可靠。

  “拓跋仁听令!”

  “臣在!”拓跋仁出列跪倒。

  “朕…朕予你…两万兵马。”拓跋焘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从原本就捉襟见肘的防御兵力中硬生生抠出来的。“再从京畿戍卫军、以及各地征调的府兵中,凑…凑足三万人!组建‘河北讨伐军’!”

  这个数字和兵源构成,让殿内许多大臣心中一沉。三万人,且并非最精锐的部队,要去面对刚刚横扫河北、气势正盛的北秦东路军主力,无异于杯水车薪。

  拓跋焘显然也知这一点,他接下来的话,揭示了这支军队的真正使命:“朕命你为征南将军,率此军南下…并非要你即刻与独孤信决战,收复巨城…而是…而是要你稳住阵脚,收拢河北溃兵,据守中山、博陵等尚在吾手的城池!”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这悲壮的出征赋予一丝意义:“你要像一颗钉子,给我钉在河北!牵制住独孤信!让他不敢全力北上幽燕,也不敢分兵西进!为朕…为朝廷解决中路和西路之患,争取时间!明白吗?!”

  拓跋仁深深俯首,声音沉重:“臣…明白!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他明白,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去凶多吉少。

  “去吧…即刻点兵出发。”拓跋焘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在御座中,闭上了眼睛。一种巨大的疲乏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了他。

  朝会在一片沉重和悲观的气氛中结束。拓跋仁默默退出大殿,准备去接收他那支注定命运多舛的军队。

  不久,平城外开始响起杂乱的号角和兵马调动的喧嚣。一支装备并不齐整、士气明显不高的军队,在拓跋仁的率领下,带着一种悲壮而非昂扬的气氛,缓缓开出平城,踏着积雪,向着南方那片已然沦陷、前途未卜的河北大地迤逦而行。

  几乎在这支“河北讨伐军”离开平城势力范围的同时,数匹来自南方的北秦游骑,如同幽灵般潜伏在远处的山岗上,冷漠地注视着这支队伍的动向。很快,关于一支规模不大、看起来也并非精锐的魏军正从平城方向南下的情报,被以最快速度加密,通过北秦高效的驿传系统,飞驰送往信都。

  这情报,很快便会摆在独孤信的案头。

  拓跋焘的掣肘,独孤信的机会。北方的棋局,因这支力量有限的援军南下,又将增添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