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山、鲨鱼、战争、传染病-《问塔系列》

  “还记得拜寺口佛殿,墙里的那些猫尸么?”山鬼坐回桌前,手背支着下颌。

  我心头一紧,点了点头。

  “那些……都是我被杀死的化身。”他摊开手,“现在已经一具不剩了。”

  化身……我曾在翻阅枭哥收藏的古籍时读到过,那是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可以在肉体之外形成的独立生命体,也是修道者以本体之力炼出的第二条命。身为妖,诞生一条已足够罕见,而他,竟有满墙之多?

  还全被杀了!

  也就是说,活了八百年的山鬼,本事通天的山鬼,暴露本体的山鬼,只剩最后一条命了?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虽说我和我在意的人们也只有一条命,但当曾不惧死亡的永恒生命因为自身抉择沦落至与凡人同等的脆弱时,心疼、愤怒、震撼……我已捋不清自己的情绪。

  “为了追寻包括大夏在内,许多文明消亡的真相,走遍世界,遇到过很多意外。”他似笑非笑,双眉张成“八”字。

  “比如火山、鲨鱼、战争、传染病?”我苦笑。

  “嗯。”

  “真是……传奇。”我突然捂住脸。

  为自己的脆弱么?

  为山鬼的挥霍么?

  我不明白。

  现在的我,不明白。

  “小昱。”

  “给我倒一杯茶,谢谢。”

  他很听话,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轻抿一口,发现味道很苦,他抓住杯沿开始摇晃,望着沉浮的茶叶兀自出神。

  “真相呢?”我问。

  “大部分线索都指向这里,也断在这里,”他按住杯沿,指尖轻轻叩击,“可以确定的是,「塔」并不是什么庇佑你我的圣物,相反,它的本质和这座城一样——混浊。甚至可以说,归墟就是它的土壤,亡灵们的遭遇越不公,它就越‘茁壮’。”

  “怎么会?”

  “嘘——耐心点,真相很快就会浮现。”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笑眯眯地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我猜你这一路没少听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吧?比如和七大家族的恩怨,又比如,加入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组织?”

  我点了点头。

  “首先,不是我加入了「百鬼刹」,而是我收服了他们,利用他们得到我想要的,再顺手把他们引上正道。”

  “那么关于七大家族当年的重创……”

  山鬼放下茶杯,双手交叉于脸前:“那件事发生在前刹主时代了。你知道鄂温克族么?”

  我摇了摇头。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兴安岭,放养驯鹿和狩猎。那儿种不了地,只能靠鹿茸鹿血换取生活所需,兽肉填饱肚子,兽皮御寒,草药治病。因此,他们比我们更加敬畏自然,笃信‘万物有灵’,不杀母兽幼兽,也从不在春天进山。”

  我脑中浮现出某个躺在驯鹿背上午睡的少女,身旁撂着十字弩,阳光和煦,群鹿簇拥。

  见鬼……和她有什么关系?

  “七大家族之一的奥伦家,世代都是鄂温克的萨满。从前,族人的每一把猎枪都由他们汇聚异能打造,猎人只有心怀敬畏,枪才会听使唤;打到猎物后,由他们为战栗的亡灵跳上一支神舞,温柔地把它送入轮回。然而这一切都因黑狮集团的到来彻底改变,那帮科技狂人眼见林中草木零落,鸟兽敛迹,鄂温克人仍然住在桦树皮和兽皮裹盖的撮罗子里,煮了几大块需要用刀割着吃的狍子肉招待他们……”

  “就像一位追求完美的收藏家,看到稀世的古董上出现了令他寝食难安的裂纹?”我忍不住插话。

  “没错,”他赞许地接住我的目光,“所以,他们不等驯鹿产仔的季节结束,便要求鄂温克人迁居下山,住进清一色的房子,猎枪统统没收,说这是在拯救他们和森林。”

  我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很荒唐,是么?况且和其他家族不同,奥伦家的异能本就是森林的馈赠,传承自祖先与自然神灵签订的契约,离开森林,当然是精神和力量都断了根。”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我消化这其中的绝对性,“于是,被圈养的驯鹿抑郁了,无法适应的族人在山下酗酒度日。我见过一位老人,她经常溜进博物馆,在搭建的假森林和已经成为展品的撮罗子中打盹,她说她在听风,可是馆里只有循环播放的讲解。”

  层林尽染的大兴安岭浮现眼前,过去我曾无数次望着后山出神,眼下却回想着风过时,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沙沙沙,沙沙沙”。

  “这还不是最糟的。”山鬼的声音将我唤回。他往后仰,伸了一个仿佛要挣脱什么无形桎梏的懒腰。

  “鄂温克人下山后,万物魂灵失去萨满的指引,在林中徘徊啊寻觅啊……逐渐变为充满怨念的‘弃魂’,它们盘踞之处,清气化作瘴疠,成了连路过飞鸟都会坠落的禁区。更荒唐的是,森林失去了祂最后的骑士,百鬼刹大肆派出盗猎者,与誓要改造自然的黑狮集团迎头相撞,理直气壮地在昔日圣土上开战。”

  我眼眶发烫,低下头去。如果这就是世人所颂扬的进步,那我宁愿自己只是一头留恋山林的驯鹿。

  “后来呢?”

  “奥伦家的族长莫日根·奥伦,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仅身为萨满,更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慈悲仁义的神枪手。”山鬼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动摇,“一个雪夜,醉酒的她把全族的成年人召集一处,宣布了一个提议,然后,全票通过。”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第二天,晨雾还未散,不知酒醒没有的莫日根推开门,昨晚的族人已经全部等在外面。他们一路容光焕发,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探路,来到大兴安岭最高的山上。太阳出来,大家安静下来,有人开始哭,直到莫日根跳起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舞蹈。说也奇怪,跳啊跳啊,森林深处就传来了低吟,细听之下……怎么说呢?就好像小时候傍晚,母亲牵着你的手走在回家路上,随口哼的歌。你们走过市集,走过树荫,走过周末的学校,后来很多年没再听过那歌了。又是一个傍晚,回家路上回荡着你小时候常常听的歌,可是母亲啊,母亲在哪呢?那首歌只有你还记得。”

  山鬼抬起眼,不知映出过多少人间奇景的异瞳第一次在我看来如此陌生:“歌声止处,瘴雾消散,大风扬起的积雪扑面而来,吞没了他们的身影,接着,好像一碰就散的沙堡被海浪带走了,雪地上只剩下无数空心的衣袍——生者的魂魄与林中万千弃魂缠绕、撕扯后,终于彻底相融。”

  “什么?”我寒毛倒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叫‘相融’?就——集体消失了?”

  “我认为很像倒下的夸父,身体分解,回归自然,意识融入山川草木……不过表面上,他们真的消失不见了。后来,森林恢复了生机,无礼的闯入者非死即疯,只是鄂温克族永远失去了他们的萨满。属于萨满的一切,都失传了。”

  一片死寂,宛若那日的大兴安岭,只剩下万籁无声的震撼,千山俱寂的沉重。

  “另外六个家族难道袖手旁观?”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书上不是说,七大家族之所以能传承异能,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守护……守护先祖们与自然缔结的一切么?”

  “书?”山鬼的指尖在桌沿停顿,“小昱,斯芬克斯坦的教学用书,绝大部分都由那六位家主亲自审订。”

  “你的意思是?”我眯起眼,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事实上,”他微笑,“他们不仅缺席了这场献祭,更在之后,带走了奥伦家仅剩的那个年幼孩子,还在林中建起一座高塔,把她豢养其中,妄图将奥伦家源于自由的异能,变成他们巩固权力的垫脚石。”

  “所以,他们豢养那孩子,那孩子继承的契约……就成了七个家族仍在‘共同守护’的证明?”我打了个寒噤,攥紧的拳头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没错。”他起身,背对我猛地开了一罐酒,“讽刺么?萨满的孩子,最后却栽在了他们以家族覆灭为代价守护的世人手中。”

  我打了个喷嚏,再次想起某个……不创作时,就像一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兽的丫头。

  “你已经猜到那孩子是谁了。”

  “峙?”我问。

  山鬼微微颔首,乱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为给奥伦家复仇,我杀了当时的刹主,接管了百鬼刹。为将她夺回,我与六大家族彻底开战……也因此,葬送了一具重要的化身。”山鬼仿佛是跌坐回椅子上,“至于幺鲁,那孩子,是曾与熊崽分食蜂蜜的鄂温克少年,却为了给营救争取时间,被六大家族的人折磨至死。我找到他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说……他想活。我别无他法,只好找到一头驯鹿与他互换了灵魂,可能因为他的灵魂太干净了吧?那头鹿的皮毛立刻褪为纯白。”

  “所以,峙知道幺鲁……”

  “这是幺鲁唯一的愿望。”他打断我,“我告诉她,那会说话的白色驯鹿,是去世的奶奶留给她的、植入了芯片的伙伴。”

  信息量过于庞大,几乎将我的头颅撑裂。“那么,峙的奶奶是谁?”我问,“峙和幺鲁为何又回到了斯芬克斯坦?”

  “峙是萨满的女儿,莫日根是她的姥姥,后来收留她的盲人奶奶其实是莫日根的一缕残魂所化。当年,就是在这里,因为放心不下外孙女,莫日根用自己的双眼和孟婆兑换了回到人间的机会,但是,只有四年。”随后,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你知道,我树敌太多,百鬼刹可不是久安之地,思来想去,唯有那座由六大家族亲手打造的‘象牙塔’,既能提供最坚实的庇护,也藏着奥伦家失落传承的全部秘密。”

  “你是说……灯下黑?”

  “不止,”他把酒倒进小高脚杯,挤入淡奶油,“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是,有一点说不通。”我皱眉。

  “嗯?”他品了一口酒,露出满意的神色。

  “学院里的人和峙怎么能够相安无事?”

  “这丫头怪聪明的,她装作失忆,他们自然也乐得配合。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被奥伦家唯一的血脉信任更好的宣传呢?”

  我低下头去,许久才沉重地点点头,不敢再去想峙收到十字弩时,枭哥说的话。

  他将剩下的甜酒一口饮尽,仿佛要用那点甜味压下喉间的什么东西。

  “顺便说一句,药蓠的生父母被杀时,其他五家人依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并且当时,已身为五大家族首领的枭鬼布,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我差一点跳起来。

  “小昱,我有义务保护客户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