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金兰契成结新盟。-《浮世金钗录》

  深秋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贾府的重重楼阁。沈云裳独坐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请柬——这是兵部尚书府送来的赏菊宴请帖,落款处娟秀的字迹写着李月华,正是兵部尚书千金的闺名。

  姨娘,这可是天大的脸面。秋纹一边为她梳妆,一边难掩兴奋,听说李小姐从不轻易邀人入府,这次特意下帖,想必是对姨娘青眼有加。

  沈云裳凝视着请柬上烫金的菊花纹样,心中五味杂陈。自那日与贾世清达成交易后,她便被推入了一个全新的漩涡。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李承泽未过门的妾室,那些从前对她不屑一顾的官家女眷,如今也都换上了笑脸。

  梳个雅致些的发髻。她轻声吩咐,不必太过招摇。

  秋纹灵巧地将她的青丝绾成朝云近香髻,只簪一支素银点翠步摇,耳垂上坠着珍珠耳珰。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马车行至兵部尚书府邸时,日头刚刚升起。朱漆大门前早已停满了各色轿辇,丫鬟仆妇穿梭不息。沈云裳深吸一口气,扶着秋纹的手下车,立刻有衣着体面的婆子迎上前来。

  可是贾府沈姨娘?我们小姐等候多时了。婆子笑容可掬,目光却在她周身细细打量。

  穿过层层回廊,但见府内亭台楼阁,气势恢宏。假山流水间,各色名菊竞相绽放,金菊如霞,白菊似雪,更有稀有的绿菊点缀其间。花丛中已有数位华服少女在赏花谈笑,见沈云裳到来,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位便是沈妹妹吧?一个身着鹅黄织锦褙子的少女含笑上前,早听说贾府有位天仙般的姨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云裳认得这是吏部侍郎之女苏婉清,素有才女之名。她微微福身:苏姐姐谬赞了。

  妹妹何必过谦。另一个穿着水红遍地金通袖袄的少女接话,她是太常寺少卿之女林若兰,听说妹妹琴艺精湛,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呢。

  沈云裳心中一惊,这事连她自己都不曾听说,想必是李承泽为了抬举她而散布的传言。她正要解释,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只见李月华款款走来。她身着月白绣金菊纹缎裳,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通身气度雍容,与那些珠翠满头的官家小姐截然不同。

  月华姐姐。众人齐声见礼。

  李月华的目光落在沈云裳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这位便是哥哥常提起的沈姑娘?

  沈云裳垂首行礼:见过李小姐。

  不必多礼。李月华虚扶一把,既然哥哥看重你,往后便是自家人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沈云裳只觉得脸上发烫。她明白,在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眼中,她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赏菊宴设在后花园的琉璃亭中。亭子四面通透,挂着竹帘,既可观景,又免了日晒。众人按身份依次落座,沈云裳被安排在李月华下首,这个位置引得不少小姐侧目。

  宴席开始,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各色茶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菊花酥,做得精致无比,层层酥皮形似菊瓣,中间点缀着金黄的花蕊。

  这是御厨的亲传弟子所作,诸位尝尝可还入口?李月华浅笑,目光扫过众人。

  沈云裳拈起一块菊花酥,小口品尝。酥皮入口即化,馅料清甜不腻,确实非同一般。她注意到苏婉清吃得格外细致,似乎在研究其中的门道;而林若兰则是漫不经心,显然见惯了这等精致茶点。

  听闻沈妹妹擅琴,不知今日可否赏脸一曲?酒过三巡,苏婉清忽然提议。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沈云裳身上。她心知这是试探,若弹得好,便是应当;若弹得不好,恐怕要沦为笑柄。

  既然苏姐姐有兴,云裳献丑了。她起身福了福。

  丫鬟抬来古琴,沈云裳净手焚香,在琴案前坐下。她选的是一曲《秋鸿》,琴音清越,如鸿雁南飞,带着淡淡的秋思。指法娴熟,意境悠远,一曲终了,满座寂静。

  李月华率先抚掌,果然名不虚传。

  苏婉清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道:妹妹这手琴艺,便是宫中乐师也不过如此了。

  林若兰撇了撇嘴,显然不太服气:琴艺虽好,却太过悲切。今日赏菊宴,该选些欢快的曲子才是。

  沈云裳不卑不亢:菊花傲霜,本就带着几分清冷。云裳以为,《秋鸿》正合此意。

  说得好。李月华赞许地点头,菊花不与百花争艳,独守清秋,这份气节最是难得。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蓝衣少女忽然开口:我听说沈姨娘院中的芍药也是一绝,可惜这个时节已经谢了。

  沈云裳认得这是翰林院编修之女赵静仪,素来以性情耿直着称。这话看似惋惜,实则是在提醒她的身份——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姨娘。

  芍药虽好,终究不及菊花高洁。沈云裳淡然回应,更何况,花开有时,何必强求。

  李月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我瞧着与沈妹妹投缘,不如我们结为手帕交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手帕交虽是闺中常见的结盟方式,但以李月华的身份,主动提出与一个商贾之妾结盟,实在出人意料。

  苏婉清最先反应过来:月华姐姐这个主意甚好。我早就想与各位姐妹更亲近些,不如趁今日菊花正盛,我们便结为金兰?

  林若兰犹豫片刻,也笑道:既然月华姐姐有此意,我自然乐意之至。

  赵静仪看了看众人,轻轻点头:但凭姐姐们做主。

  沈云裳心知这是个局,却不得不入。她微微欠身:承蒙各位姐姐不弃,云裳感激不尽。

  李月华命人取来五方绣帕,皆是上等的苏绣,帕角各绣一种菊花:金菊、白菊、绿菊、墨菊、胭脂菊。

  这五方绣帕是我特意命人准备的,今日便作为我们结盟的信物。李月华将绣帕一一分给众人,我年岁最长,便托大做个大姐。婉清次之,若兰第三,静仪第四,云裳最小,便是五妹。

  沈云裳接过绣帕,见上面绣的是胭脂菊,色泽娇艳,正如她此刻的处境——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

  结盟仪式在花园的菊丛中进行。五人依次焚香祝祷,交换信物,立下福祸与共,永不相负的誓言。阳光透过竹帘,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仪式刚毕,便有丫鬟来报:小姐,少爷来了。

  李承泽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直身,外罩墨色斗篷,更衬得面如冠玉。见园中情景,他微微一笑: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众女纷纷见礼。李承泽的目光掠过沈云裳,在她手中的绣帕上停留片刻:月华,你们这是?

  哥哥,我们刚与云裳妹妹结为手帕交。李月华笑道,往后可要你多多照应了。

  李承泽眼中闪过一抹深意:这是自然。

  他走到沈云裳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镶玉菊花簪:既然结盟,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支簪子,就当是贺礼。

  沈云裳正要推辞,李月华却道:哥哥既然有心,云裳你便收下吧。

  她只得接过簪子,触手温润,显然价值不菲。她能感受到其他姐妹投来的目光,羡慕、嫉妒、探究,各不相同。

  后日太后在慈宁宫设宴,你们既然结为金兰,不如一同前往。李承泽状似随意地说。

  这话一出,连李月华都露出惊讶之色。太后宴请,向来只请正室嫡女,沈云裳以妾室身份受邀,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沈云裳心中雪亮,这是李承泽在为她铺路。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虽为妾室,却得李家看重。

  宴席散去时,已是夕阳西下。李月华亲自送沈云裳至二门,临别时握着她的手道:五妹,往后常来府中走动。若有难处,尽管来找姐姐。

  这话说得恳切,沈云裳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她恭顺地点头:多谢大姐关照。

  回府的马车上,秋纹难掩兴奋:姨娘今日可是出尽风头了!连李小姐都与您结为手帕交,往后看谁还敢小瞧您!

  沈云裳抚摸着手中的绣帕,苦笑不语。这方小小的绣帕,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今日之后,她将彻底卷入这些权贵千金的明争暗斗中。

  果然,次日一早,各府的礼物便络绎不绝地送来。苏婉清送了一套文房四宝,林若兰送了一对翡翠镯子,赵静仪送的是一本古籍,连李月华也派人送来一盆名贵的绿菊。

  贾世清看着满屋的礼物,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踱到沈云裳面前,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后日太后宴席,你可要好好表现。若是能得太后青眼,往后我们的路就更好走了。

  沈云裳垂下眼帘:云裳明白。

  明白就好。贾世清冷笑,记住,你与那些千金小姐不同。她们可以任性,你却不能。若是行差踏错,连我也保不住你。

  这话既是警告,也是提醒。沈云裳心中苦涩,她何尝不知自己如履薄冰?只是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是夜,她独自对烛沉思。五方绣帕整齐地铺在案上,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金兰之盟,看似情深义重,实则各怀心思。李月华要借她拉拢兄长,苏婉清要借她攀附权贵,林若兰是迫于形势,赵静仪更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而她,不过是想在这重重罗网中,求得一线生机。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沈云裳拿起那支金镶玉菊花簪,在烛下端详。簪身刻着细小的字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是郑思肖的《寒菊诗》,道尽了菊花的铮铮傲骨。可她呢?她能有菊花这般的气节吗?

  将簪子小心收好,她取出宋青书所赠的香囊。草药的气息早已淡去,只剩下回忆的余温。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终究只能是个奢望了。

  吹熄烛火,她独自坐在黑暗中。明日又将是一场硬仗,而她已经没有退路。

  金兰契成,究竟是福是祸,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