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谋心-《覆舟录》

  谢宅。

  甫一进门,一股新木气息扑面而来。院落宽敞,陈设简单,瞧着有些冷清,与方才济世堂里温馨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寒舍简陋,委屈陛下暂歇。”谢远洲侧身引着南宫璟向正厅走去,“还请陛下先用些茶点,稍后卧房便可收拾妥当。”

  到了正厅,南宫璟在主位落座,谢远洲亲自奉上热茶。南宫璟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中的浮沫,目光扫过庭院,“谢将军动作倒快,这宅子置办得合宜。”

  “陛下谬赞,末将只是觉此处清静,适合休养。”谢远洲拱了拱手,姿态恭敬,话语里却无半分退让,“陛下若觉不便,镇上另有几处更宽敞... ...”

  “不必。”南宫璟打断他,一双凤眸望向济世堂方向,“抬眼便能看见想见的人,朕觉得此处甚好。”

  这话已是挑明了。

  谢远洲抬起头,声音也沉了几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处不可见得想见之人?只是,若以势压之,以情迫之,恐怕未必如愿。”

  “以势压之?以情迫之?”南宫璟放下杯盏,忽而朗声笑起来,身子斜倚在椅背上,“谢爱卿,你扪心自问,此刻你站在这里,对朕说这番话,凭的是什么?”

  谢远洲眉头微蹙,静待下文。

  南宫璟敛了笑意,“玉章寻仇,对你是存了杀心的。她最后收手,并非因她对你有私情,而是因你活着,可令边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可护北境安宁。所以,你既已大败北狄,功在社稷,她便无意再找你寻仇,自此恩怨两清,朕说的可对?”

  南宫璟不待谢远洲回答,微微倾身,压迫感陡升,“若论‘以势压之,以情迫之’,谢爱卿借此消弭仇怨,才是个中高手。”

  谢远洲后背僵直,沉默片刻,继而又道,“末将与白姑娘之间,并非只有仇怨。她曾为末将悉心疗伤,日夜不辍,也曾亲手绣荷包相赠,末将以为,这些...绝非全然为了复仇的虚与委蛇。”

  提到荷包,南宫璟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醋意,面上却反而勾起一抹更为得意张扬的笑。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荷包,玄色锦缎上以金线绣着暗纹,材质极好。

  “哦?荷包?谢爱卿说的,可是这种?”

  南宫璟拿着荷包在谢远洲眼前轻轻一晃,又万分宝贝的收回掌心,爱惜地摩挲着。

  “就不知道谢爱卿的荷包里,可有茵茵所赠的一缕青丝?”

  谢远洲目光一凝,紧紧盯着那枚荷包,脸色微微白了白,唇线紧抿。

  南宫璟见状,心下畅快,笑意更深,“不止如此,茵茵还为朕跳过祈福之舞,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朕至今思之,犹觉目眩神迷……”

  南宫璟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刻意夸大其词,目光紧锁着谢远洲骤然绷紧的下颌。

  谢远洲张了张嘴,看着九五之尊竟如同孔雀开屏般炫耀与白玉章的情谊,胸腔里酸涩与闷胀交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宫璟也自觉这番举动有失帝王威仪,轻咳一声,将荷包仔细收回怀中,神色稍正,缓缓开口,“谢爱卿可知,朕为何准你奏请,允你卸甲休整?”

  谢远洲压下翻涌的心绪,垂首道,“末将愚钝,请陛下明示。”

  “北狄虽降,边关未稳。朝中经此大变,阉党虽除,亦需重整。”

  南宫璟踱步至窗前,望向对面济世堂的院门,目光幽深锐利。

  “朕需要能臣良将,大瑨更需要忠心不二之臣。沙场见多了生死,再锋利的刀也会卷刃。谢爱卿,你好生休整,养精蓄锐,才能更好为大瑨守好这万里山河。”

  谢远洲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谢家世代忠君卫国,此心天地可鉴!陛下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不必万死。”南宫璟转身,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只需谨守本分即可。”

  谢远洲心头一凛,喉头发紧,“末将...明白。”

  南宫璟这才缓步上前,亲自将谢远洲扶起,语气恢复了几分温和,“爱卿明白就好。朕连日奔波,也有些乏了。”

  谢远洲此刻才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位新帝的深沉心思,恭敬将南宫璟引至重新布置收整的卧房,行了一礼便退下。

  “陛下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末将。”

  门外脚步声渐远,南宫璟脸上那点温和迅速褪去。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将对面的济世堂屋脊染成一片朦胧的洁白。

  片刻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正是暗卫统领季影。

  “陛下。”季影单膝跪地,呈上几封密函。

  南宫璟迅速批阅,神情冷峻专注,与方才在白玉章面前那副无赖委屈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季影低声禀报,“京中诸事暂且平稳,孙相与陶大人已将年关各项典礼、赏赐、宴席事宜准备妥当,各方也无异动。只是太后娘娘问起陛下何时回宫,年关诸多祭祀典礼乃国朝重仪,还需陛下亲临主持。”

  “告诉母后,朕自有分寸,让她安心静养,不必忧心。”南宫璟头也未抬,笔下不停,“年关...朕便不回了。”

  “啊?”季影惊得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年关祈福祭祀大典,关乎国运民心,天子不回京主持?

  可一触到陛下不容置疑的眼神,季影立刻将所有的疑问和劝谏咽了回去,“陛下,张有宝集结阉党余孽,正在探查您的行踪,欲为常顺德报仇。”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正好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省得朕日后费心搜罗。派人假扮朕,将张有宝引去旁处,莫扰了此间安宁。”南宫璟将批阅好的公文密信交给季影,“另外,加派人手,护好济世堂周遭,凡有可疑人等靠近,不必请示,格杀勿论。”

  陛下虽未明言,但季影却深知话中那个“她”的分量。

  自白姑娘离京,陛下无一日不惦念,不仅派出最精锐的暗卫暗中保护,每日还要收到关于她起居行止的详细回禀,哪怕只是“晨食用了半碗粥”、“午后在院中晒药”这般琐碎的只言片语,也能让陛下眉宇稍展。如今陛下好不容易排除万难与白姑娘相见,难怪会暂搁京中繁务,甚至连年关最重要的祭祀大典都拖延回程,甘愿窝在这小镇一隅。

  “属下遵旨,必不叫闲杂人等惊扰白姑娘。”季影心中暗叹,即刻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余风雪簌簌之声。南宫璟放下朱笔,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眉心揉了揉,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地投向窗外,隔着庭院与飘雪,凝望着对街济世堂那扇紧闭的门扉。

  想到她此刻可能正因自己而露出的嗔怒神情,南宫璟唇角不自觉牵起一丝笑意,他摸了摸怀中那缕青丝,目光愈发炽热深沉。

  他能在那般险恶的境地里隐忍蛰伏,假意顺从常顺德,步步谋划,最终问鼎九五之尊。同样的,对她,他亦有的是耐心。

  强取豪夺非他所愿,更非对待心上人之道。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与他并肩看这万里江山。

  皇位他尚且谋得,何况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