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决裂-《冬日喧》

  “影子?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蔚隅轻抚着玉佩上的流苏,“殿下自诩对竺赫关怀备至,那殿下可知晓,你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三十三道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你的人,差点断了他的脊骨,差点让他这辈子都站不起身,差点让他死在荒山野岭。”

  白璟眉头微皱,愧疚慢慢涌上眼眸,良久,才缓缓道:“伤他,非我的本意。”

  他不能直接告诉竺赫,他希望他离开京城,离开他,这会让竺赫觉得,自己抛弃了他,他不想他难过。

  竺赫的师父告诉过他,竺赫刚出生时,差点被他亲生父亲丢在冰湖中溺死,五岁时被他生父丢在雪原中,差点被野兽咬死,七岁时又被他母亲送到京城,此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小孩子懂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他的父亲不爱他,他的母亲抛弃了他,他出生的家乡丢弃了他,让他孤身一人在异乡求生。

  京城是富贵乡,也是黄金笼。

  胤帝宠竺赫,要星星不给月亮,读书识字,内功武学,都是胤帝亲自教导,对他的关爱甚至超过了太子。

  其他皇子自然不服,白璟与竺赫亲近,倒是没有表示,白瑜表现的最明显,处处针对,经常欺负竺赫,两人的仇从小时候就结下了。

  胤帝宠爱竺赫,也限制他很多自由。

  他不允许北境之人接触竺赫,不允许一切关于北境的东西出现在竺赫面前,不允许他的师父入京。

  他把他关在黄金笼中,养成富贵闲人,让他再也受不了北境的风雪严寒。他磨掉他的利爪,让他再回不去北境。

  竺赫自小跟在白璟身边,他清楚的知道,竺赫有多想念北境,他知道竺赫不属于这里,他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想送他离开京城,竺赫却以为自己抛弃了他。

  竺赫回京后一直住在寿康宫中,长公主、江宿都可随意探望,偏偏他去时,竺赫不是在休息便是去了太医署。

  他知道竺赫在躲他,有一天好不容易在御花园拦住竺赫,他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复杂,很陌生。

  他没有亲亲热热叫他哥哥,反而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唤他:“太子殿下。”

  千言万语在嘴边堵在一起,他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静默许久,最后还是竺赫率先开口道:“殿下,天气炎热,当心暑气。”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拉住竺赫,没能说出他想说的话。

  他们之间,连一句问候都显得多余。

  “殿下可知,回京路上他说了什么?”

  “他会说什么呢?他终究是恨我的。”白璟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痛苦地闭上眼睛,“你确实做到了,你把他的人,他的心,一点点从我身边夺走,你的目的达到了。”

  “可惜还不够,殿下。”蔚隅蹲下身,抬手轻轻抚着白璟的脸,“殿下可知,竺赫回京只有一个目的,他想找你问清楚来龙去脉,他想知道你为何要杀他,他想知道你为何要做那些事情。”

  “在他心中,你仍旧是那个不染尘埃遗世独立的端方君子,是温文尔雅关爱幼弟的好哥哥,是心系社稷爱民如子的大胤太子。”

  “纵使你伤了他,他也从未想过撤走你身边的幽卫,纵使你德行有亏,他也从未想过背叛你,他始终站在你身边,为你冲锋陷阵。”

  蔚隅如何不恨呢?他恨白璟,恨他明明满手鲜血,却能遗世独立的伪装。他恨竺赫,恨他心存疑虑,却不敢探寻真相的懦弱。

  可他最恨的,是明月高悬,却唯独不照他,恨苍天不公,他分明什么都没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大胤的冬天明明很温暖,老天却吝啬得不愿意施舍一点点,却又让他窥见别人的幸福,怂恿他去盗取那一点点温热。

  “人生在世……”

  “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蔚隅踢翻案几,像恶鬼一样盯着白璟,“作为利益的既得者,权力的拥有者,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这些?凭什么你毁了我的幸福,却能享受着这么多人的敬爱,拥有那么多爱?”

  如果没有忘忧谷那场大火,他还是那个天资聪颖,有师父教导,有师娘疼爱,有兄长关心的孩童。长大后他便四处游历,悬壶济世,等到走不动的时候,便在山中结一座草庐,安度余生。

  “殿下啊,你凭什么端坐明堂,冷眼旁观着世人的痛苦呢?”蔚隅闭上眼睛,长长叹息,“我不杀你,因为你失去的还不够多,陛下仍旧偏爱着你,竺赫仍旧守护着你,世人仍旧敬爱你,你没有感受到我的痛苦,怎么可以去死呢?”

  蔚隅打了个响指,太子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拿起架子上的配剑,直直刺入蔚隅腹部。

  “阿隅!”

  “璟儿!”

  “殿下!”

  刚到门口的几人看到这一幕,脚上被灌了铅似的,迈不开一步,竺赫目眦欲裂。

  “殿下……你说这一次,他们……会选谁呢?”蔚隅握着剑刃,弯着腰,抬眼看着白璟,琉璃眸满是得意和疯狂。

  白璟看的心惊,却控制不了自己,猛地对上他的眼睛,只听到耳畔有人轻柔地对他道:“睡吧,安心的睡吧,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记住……你恨我。”

  轻柔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白璟晃了晃脑袋,松开握剑的手,压着蔚隅倒在地上。

  “阿隅!”

  竺赫将白璟掀到一边,颤抖着双手,抱起蔚隅,眼泪吧嗒吧嗒滑落:“阿隅,阿隅,你坚持住,坚持住,太医!快传太医!”

  “你……你来了……我……没事。”蔚隅抬手抹去竺赫脸上的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受伤的是我……怎么你还哭上了?”

  “阿隅,阿隅,你别笑了!我不哭,阿隅,我不哭,我带你去找太医……你不要睡过去……求求你了……”

  竺赫将蔚隅放在偏殿的床上,手忙脚乱地去捂蔚隅腹部的伤口,从指缝溢出的鲜血却越来越多,鲜红的血在青衣上晕开,红的刺眼。

  “阿隅,阿隅,我该怎么办……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好多血,止不住了……”

  好在白璟身体不好,遇刺后负责照看的王太医还留在府上。

  “你救他,快点救救他……”

  “公子,你先退到一边,容下官看看……”

  王太医放下药箱,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他没看到,这死小子一个劲儿按压伤口,不出血才怪呢。

  “好……好……你救救他,一定要救他……”

  竺赫挪了挪身子,想起身到一边,袖子却被蔚隅勾住。

  蔚隅说不出话,眼皮也越来越沉,却还是费力地掀开眼皮,看着竺赫。

  “我不走,我就在此处陪你。”竺赫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抵在额头上:“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你也不能留我一个人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胤帝看着眼前的乱象,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两人刚离开,白璟便幽幽转醒,睁开眼睛便对上自家父皇严厉的目光。

  “父……父皇……”

  “你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胤帝精准地捕捉到他眼里的迷茫,心下疑惑。

  “儿……儿臣……”白璟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大变,立刻跪在地上:“儿臣……伤了人……求父皇降罪。”

  “皇兄怎么能伤了蔚隅呢?即便你再控制不了情绪,也不能伤他啊。”白玦不可置信地捂住嘴,眼神天真,神情无辜:“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恨他!对,我恨他!”白璟愤愤地开口:“他抢了赫儿,我恨……”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白璟所有的话都被打了回去。

  胤帝脸色铁青,“太子重伤未愈,不便参与朝政,痊愈之前暂居东宫。”

  说罢,拂袖离开,白玦忙不迭跟上,贴心地宽慰着胤帝。

  “既然云麓书院的学习已经结束,你也当入朝,替你哥哥分担一二。”胤帝看着自己最不成器的小儿子,眉心跳了跳,怕他想的太多,忍不住敲打:“朕的几个儿子中,只有你的出身最低,切记要好好辅佐太子,不要有异心,太子性情和善,他日必不会亏待你。”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皇兄对儿臣关爱有加,儿臣不敢忘记,时刻谨记。”

  胤帝点点头,很满意他的自知之明。

  白玦藏在袖子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冷月从层层叠叠的檐角落下,清冷如水,白玦的眼神比月色更加寒凉:“皇兄,臣弟,一定会,好好辅佐你的。”

  处理好伤口,竺赫片刻不敢逗留,跟胤帝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蔚隅回了竺府。

  蔚隅这段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养的不错,又有幽一监督着练拳,昏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

  入目是熟悉的床幔,耳畔传来沉稳的呼吸,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鼻间,蔚隅动了动胳膊,身旁人瞬间睁开眼睛。

  “阿隅,阿隅你终于醒了……”

  竺赫喜极而泣,抱着蔚隅边哭边笑。

  蔚隅抬起手,竺赫自觉地把脸贴上蹭了蹭,“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蔚隅心有余悸,捧着竺赫的脸,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剑没入身体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他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怕竺赫真的随他而去。

  “不会的,阿隅,我不会让你一个离开的。”竺赫看着蔚隅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道:“你若出了意外,我便抛下一切随你而去,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云杲,殿下他……不是有意的。”蔚隅戳了戳竺赫的脸,“你刚步入朝堂,不能跟他们结仇。”

  “他差点杀了你,你还为他说话?”竺赫捧着蔚隅的脸,“幽卫我已经叫回来了,我以后也会与他划清距离,不会再来往。”

  “不必如此,若是因为我让你二人的关系……”

  “不是因为你。”竺赫打断他的话,眼神悲凉:“是他变了,从前的璟哥哥,已经不在了。”

  “你……”

  蔚隅眼睛微眯,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探寻。

  竺赫思虑良久,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的疑惑,“在我印象中,璟哥哥向来是温润如玉,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心系社稷,关爱百姓。”

  “可他现在变了,你知道吗?十二跟在他身边六年了,只因失手摘了一朵花,就被他打的皮开肉绽,关在水牢中折磨得不成样子。”

  竺赫根本不敢想象幽十二经历了什么,少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若再晚些,连腿也要废了。

  “从前他对我毫不设防,现在……”竺赫垂下头,语气悲凉:“他派了人想要……将我杀死在回京的路上,就因为……我身上有他勾结玄麟寨的证据。”

  他明知道,这份证据不可能出现在胤帝案头,却还是选择除之而后快,用他给他造的弩,对准了他的心脏。

  他不相信太子会伤害他,自欺欺人地坚信连弩被人伪造,太子是无辜的。

  他拼着一口气回到京城,他听他亲口告诉他,他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他宁愿他骗他!

  可事实摆在眼前,辩无可辩,让他的自欺欺人无处遁形,让他无路可逃。

  竺赫将脸埋在蔚隅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肩,泣不成声。

  “云杲……你……不要太伤心。”蔚隅轻轻拍了拍竺赫的背,“你还有太后,还有姨姥,还有幽云卫,还有……我。”

  “阿隅……阿隅……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啊。

  “云杲。”蔚隅犹豫片刻,“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不知道,阿隅,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从前他虽未入朝堂,但也知道,他的璟哥哥是最与人为善的,也是最愿意听取不同意见的。

  可现在的他,独断专行,霸道蛮横,对和他政见不和的人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他感觉很陌生。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的璟哥哥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蔚隅叹了口气,拍着竺赫的背安慰了一会儿,偷偷在管家端来的茶水中下了些蒙汗药。

  “阿隅……我好累……”竺赫喝完茶水,将脸埋在他肩上,“陪我睡会儿吧。”

  “好。”蔚隅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睡吧,我陪你。”

  昏睡的人像被丢弃的小狗,眉眼皱成一团,蜷缩着,紧紧攥着蔚隅的袖子不撒手,希望得到收留。

  蔚隅动了动胳膊,睡梦中的人焦急起来,呓语清晰可闻:“阿隅……阿隅……阿隅……抱歉……我没保护好你……”

  蔚隅捂着伤口侧过身,将竺赫的脸扶正,额头相抵,轻声回应着:“既知道错了,便好好弥补吧。”

  他知道竺赫没错,可他就是想,仗着竺赫的偏爱,对他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