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归山-《冬日喧》

  顾夜清和裴磬相互对视,齐齐叹息。

  竺赫确实很聪明,从顾夜清拿出莲杀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一切。

  查了那么久,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但顾夜清和裴磬迟迟找不到关键证据,便不能定他的罪。

  他早已知晓真相,却一边自欺欺人,一边替蔚隅隐瞒,甚至毁灭证据。

  锦衣卫在猎场找到他时,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承认了一切,承认了幽云卫确实在自己手中,承认了他确实暗中为某位皇子效力。

  顾夜清和裴磬自然不相信,竺赫向来是白璟脑,脑子里只装着太子,没有理由会背叛他。

  他们想放走竺赫,便借着行宫被包围需要回援的空当放竺赫走。

  竺赫没走,他要回去救胤帝。

  “你知不知道陛下会杀了你?”顾夜清拉住他的马,厉声呵止,“现在赶紧滚,滚去查清楚真相,洗清嫌疑再回来。”

  “我这条命是陛下救的,他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权当还了他的养育之恩。”竺赫骑在马上,目光坚定,“可我不能走,不能让乱臣贼子的名声污了竺氏的清白。”

  他也不能放任蔚隅一个人面对胤帝的怒火,胤帝若对他起了杀心,肯定不会放过蔚隅,若自己逃走,岂不是将蔚隅陷入危险的境地?

  他要回去,他要用这条命告诉陛下,他对胤帝绝无二心,竺家对大胤忠心耿耿,他要去把蔚隅从泥潭中拉出来。

  “竺赫你疯了?”一向文雅的裴磬忍不住爆粗口,“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打猎是不是把你脑子打没了,你现在回去送死吗?”

  “我很清醒。”竺赫望着夜空,“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牺牲我一人,可换竺府百人平安,裴大人,这笔买卖,很划算。”

  他若死在宫变中,便是救驾有功,胤帝不会再对蔚隅出手,不会再揪着幽云卫不放,竺氏清白也能得以保全。

  一本万利,何乐而不为?

  踏进行宫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但他不后悔,他只怕自己来的太晚,让蔚隅受到伤害。

  一人一马一剑,他就这样闯进叛军中,和顾夜清带来的锦衣卫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身上受了多少伤,总归是赶到了,见到了蔚隅。

  看到熟悉的脸,他死而无憾,竺赫这样想。

  可他还不能死,顾夜清被人缠住,御林军死伤无数,胤帝身边没有其他人保护,他的机会来了。

  只要死在白瑜手上,胤帝便再也不能伤害蔚隅,再也不能伤害竺氏。

  于是他故意激怒白瑜,挑衅他和自己打斗,他没想过打赢白瑜,他必须输,也必须死。

  蔚隅完全能猜到他的想法,正因如此,他更加愧疚,也更加心疼。

  竺赫表面上看起来很蠢,但他深谙人性,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博取同情,也知道如何才能激怒白瑜。

  他看起来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重情重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被他连累,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云杲啊,你醒过来吧,求求你醒过来。”蔚隅将脸埋在他手心,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报仇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们离开京城,去北境也好,去江南也罢,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醒过来。”

  他在黑暗中走了太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光热,他不想放弃,哪怕这光和热只是太阳的一点点余晖。

  可他现在却亲手将这光和热葬送,将这光和热拉进黑暗,让这光和热被黑暗吞噬。

  他错了,贪婪的人罪该万死,可死的却不是他。

  喉头泛起腥甜,蔚隅知道这是因为情绪起伏过大,气血上涌导致的。

  “云杲,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蔚隅捂着嘴,呕出一口血。

  掌心的嫣红不断扩大,蔚隅笑了起来,强撑着起身,洗干净手上的血渍,和衣躺在竺赫身边。

  “云杲,我好像……要死了……我好累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蔚隅蜷缩在竺赫身边,将手握拳放在微凉的手心中,闭上眼睛。

  如果他死了,便在黄泉路上等竺赫吧。

  不过他可能要等好久,因为他的云杲,要长命百岁啊。

  蔚隅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进门查看竺赫情况的太医不敢多言,江宿也没叫醒蔚隅,吩咐好下人后关上房门离开。

  狄勉将胤帝送回寝殿,禀报了这两天打探到的消息。

  “太子率锦衣卫和部分守军抵抗住了叛军,白瑜已死,叛军群龙无首。”狄勉单膝跪地,“末将还剩一千亲兵,必可护送陛下回京,主持大局。”

  “派人给京城传信,白瑜伏诛,归降者既往不咎。”胤帝揉着眉心:“回京之事需从长计议,你先退下吧。”

  “末将告退。”

  狄勉退出寝殿,刚关上门,转头便看到角落里缩头缩脑的江宿。

  “你在这干嘛呢?”狄勉绕到江宿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难不成你也想造反?”

  “哇啊啊啊……你放开我!”

  眼前猛地出现一张脸,江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张嘴欲哭。

  “闭嘴!”

  狄勉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拎着他的腰带,把人夹在胳膊底下快速走出寝宫。

  走到花园,狄勉把人放下,大发慈悲地道:“行了,哭吧。”

  “我就不!”

  江宿眼眶通红,倔强地捂着嘴,哼了一声,甩着袖子离开。

  “哟呵,长本事了?”狄勉人高腿长,几步便追上江宿,“又要去告状啊?小屁孩。”

  “你才小屁孩,你全家都小屁孩!”江宿跳起来,重重踩在狄勉脚上,“谁理你。”

  看着龇牙咧嘴的狄勉,江宿得感受到一丝报仇的快感,心情大好地抱着胳膊离开。

  狄勉气得牙痒痒,发誓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

  听说这家伙即将被丢到西边,现成的机会不就来了?

  蔚隅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睁开眼,对上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你就是云杲说的那位梦中一见倾心不能自拔,飘然若仙倾国倾城,神仙一样的美人吧?果然漂亮。”

  “狄……狄将军?”蔚隅试探着开口。

  “呀,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狄勉移开笼罩烛火的手,房间瞬间变得明亮。

  “我这是在哪儿?”蔚隅环顾四周,手下意识往旁边摸去,“竺赫呢?”

  “皇宫,云杲他……哎……”

  狄勉假装抹眼泪。

  蔚隅大惊,一把推开狄勉,跳下床,“不会的,他肯定还活着……”

  “哎哎哎……你听我……”

  狄勉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赶在他开门前拉住他,“没死没死,活着呢。”

  “他在哪儿?”蔚隅抓住狄勉的衣领,摇了摇脑袋,“他在哪?”

  “他没死,但是……跟死了差不多。”狄勉清了清嗓子,“他被他师父带走了,现在应该在去北境的路上。”

  “北境?”

  “昂,据说那里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法。”

  竺赫虽然没死,但一直昏迷不醒。

  十日前些清醒了一刻钟不到,又再次昏迷,脉搏也一天比一天弱,胤帝遍寻名医无果,再加上北境形势刻不容缓,不得已只能放他离开。

  于胤国人而言,北境是个神秘的地方。

  百年前北境之主阮氏率子民归降,接受了胤朝驻军,但经过几代胤帝的努力,北境军仍然有主无君,尊镇北王为主,镇北王之子为少主。

  北境军守着北境,打着北边的外族,纳着岁贡,镇北王也按照惯例隔五年入京述一次职,却始终游离在胤朝统治核心之外,既不参与党争,也不参与国事。

  “你也别太担心,没准真有办法呢?”狄勉拍了拍蔚隅的肩,说起了话本:“传闻那阮氏是山神后裔,其族人有改天换命起死回生的秘术,因滥用秘术,遭受天谴被驱逐出神殿,万般无奈才归顺大胤……”

  “既是传闻,如何信得?”蔚隅跳下床,鞋子都来不及穿,“我去找陛下。”

  “你追上去又有什么用呢?”狄勉拉住跑出门的蔚隅,无奈道:“他们十日前就已经启程了。”

  “我昏迷了多久?”

  蔚隅停下脚步,摩挲着手腕上的玉哨和兰花形环佩。

  竺赫醒了?他肯定醒了。

  可自己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时刻,竺赫肯定很难过,很失望吧。

  “半个月。”

  “隅隅!”江宿从远处跑来,一把抱住蔚隅,“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我没事,竺赫他,真的……”

  “阿赫他走了。”江宿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兰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蔚隅忙不迭打开信,借着月光,入目是兰盛工整的字迹。

  “逸煊亲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云杲日前醒过一次,只是伤重,与陛下说了几句话后体力不支,又再度昏迷。阿爹喂之北境雪山深处寻来的奇药,又与陛下合力修复了受损的经脉,云杲的内伤已然在缓缓痊愈,想来不日便可完全清醒。

  ……北境军得知云杲受了重伤,群情激愤,意图举兵南下寻主,为免生灵涂炭,阿爹特意入京,以治疗之名带云杲回北境,以解北境之局,朝廷之危。

  ……京中谜局难解,暗潮汹涌,朝堂风云诡谲,幽云卫尽数归你调动,望可护你周全。陛下那里,你可放心,他已许诺不会再对你出手,也不会伤害竺府之人。

  ……山高水远,切勿思虑过重,损心伤神,宜宽心养身,多食蔬果,少饮汤药,保重身体。

  ……望君身体康健,平安顺遂。青鸟传音,常思君颜,鸿雁传书,常闻君语。勿思,勿念。若我不幸丧生,千万忘了我,自寻归处。”

  最后几句字迹歪斜,夹着斑驳的血迹,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势,俨然不是兰盛的字迹。

  “勿思,勿念。”

  蔚隅嚼着这几个字,呕出一口血,捂着胸口,缓缓跪在地上。

  “竺赫,你好狠的心啊。”蔚隅心中悲苦,却说不出口,“你的命是我的,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忘了你,我该如何忘了你?我如何能忘了你?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忘了你。”

  蔚隅心绪波动,又呕出一口血,在地上开出艳丽的花。

  “隅隅!”江宿蹲下身,轻轻搂着蔚隅的背,温声道:“阿赫去北境了,可你还有我呢,还有玥玥,我们都会照顾你的。”

  狄勉叹了口气,别过脸。

  北境若是发难,放弃抵抗胡人南下夺人,东南西还有西南的军队肯定要前往支援,虎视眈眈的西边夷族肯定会借机出兵,南蛮也不会屈居人后,东边的海寇猖獗已久,届时大胤真就四面楚歌了。

  胤帝虽然放竺赫离开,却不可能完全信任他,放虎归山,胤帝又如何能不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北境山高水远,是大胤人未曾踏足过的神秘之地。

  蔚隅作为人质,往后在京中的处境,只难不易。

  冷月如水,浸湿单薄的身躯,在蔚隅脸上凝结成霜。

  “听安,劳烦……扶我起来。”

  蔚隅伸出手,扶着江宿的胳膊,摇摇晃晃起身。

  “勿思,勿念?

  我就是要思你念你,要让思念跨越万水千山,在你的梦里扰你,让你不得安宁,夜夜看到我,日日想着我念着我。

  忘了你?

  我就是要记住你,每天叫你的名字千遍万遍,将你的脸刻在心上,镌在脑中,永远记得你。”

  蔚隅攥着信,遥望着秋月。

  “云杲,等我。”

  “你不来见我,那我便去寻你,山高水远,我便踏平那山,断了那水。”

  另一边,疾驰的马车内,昏迷多日的人猛地睁开眼睛,混沌的双眸透过车帘缝隙,看到了一抹皎洁的月光。

  “……阿隅……”

  “你说什么?”守在一边的兰盛被惊醒,立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你再说一遍。”

  “阿隅……别哭……”

  “阿隅……”

  “逸煊……”

  竺赫呢喃着,念着蔚隅的名字,忽然脑袋一歪,再次陷入沉睡。

  兰盛抓了抓后脑勺,给他诊了脉,探出帘子,叫停了车队,跳下车,闯入自家父亲车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这么大的人了,学学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须发皆白的老人放下手里的话本,吹胡子瞪眼。

  “爹,您快去看看,赫儿他……”

  “赫儿怎么了?”

  老者丢下书,飞也似地跳下马车,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进前面的马车。

  “还说我呢,呵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嘁。”

  兰盛嘀咕着,慢吞吞挪到马车里。

  老者将手搭上竺赫的脉搏,探了半晌,有些不确定,收回手,又探了探,瞬间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