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托孤-《冬日喧》

  “璟儿……璟儿……”皇后跑过来跪趴在床前,俯下身去听白璟的话,“璟儿……璟儿……你说什么?告诉母后……”

  白璟干枯的手死死揪着皇后的衣袖,两只眼睛瞪的溜圆,喉咙里发出两声“嗬……嗬……”

  “赫……赫儿?你想见赫儿对不对?”皇后泪流满面,“璟儿……你撑住,母后去给你拿画像……”

  白璟瞪着眼,伸着手,胸口剧烈起伏,却只能挤出几声“嗬……”

  蔚隅居高临下看着他,看着他垂死挣扎,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全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真好,太好了,他终于,要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终于要死了!

  白璟猛地伸长手臂,努力仰起脸去看胤帝,想提醒他,蔚隅就是真凶,却说不出话来,他又急又恨,眼睛瞪的老大,活像话本里的鬼怪。

  胤帝猝不及防对上他充满愤恨的眼睛,脊背发凉,身子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

  白璟,为何会……对他有如此深的仇恨?

  是因为竺赫吗?因为伤了他,还是他因为放他离开上京?

  竺赫和白璟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深厚,胤帝却怎么看怎么不对。

  白璟对竺赫比对自己还上心,有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就送给竺赫。

  竺赫也会为了白璟顶撞胤帝,为他肝脑涂地,什么都敢干,甚至冒险启用幽云卫保护他。

  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兄弟之情。

  为了试探,胤帝给白璟赐了婚,竺赫果然露出马脚,于白璟大婚之夜在东宫房顶上枯坐了一晚,直到天亮才离开。

  胤帝知晓竺赫对白璟的心思,却始终拿不准白璟是什么态度,白璟好像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甚至在竺赫请旨赐婚时出言相劝。

  “赫儿是北境少主,身负北境兵权,若再取得京城世家助力,他日恐成大患,不如就遂了他的意,娶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过门,总比娶世家贵女来的好。”

  当时他只觉太子明事理,并未多想。

  现在想来,他说的都是些违心话吧?或许从那时起,白璟便恨上了他,又或许更早。

  “不,他不应该我,我是他的父亲,是我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他有什么资格恨我?”

  胤帝眼神微冷,背着手,静静看着床上濒死的人。

  蔚隅垂着手,站在床边,看着白璟的生命慢慢流逝,看着他滔天的愤怒,却束手无策。

  在心口堵了好几年的那口气,慢慢消散。

  “冷静,蔚隅,冷静下来,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

  让我想想,我该用什么表情?让我好好想想,我该用什么心情,迎接敌人的死亡呢?

  冷静啊,千万要冷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静?我恨不得在全城放鞭炮庆祝,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哈哈哈哈哈,怎么能冷静呢?嗯?我怎么能冷静呢?”

  蔚隅眼神灼热而又癫狂,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恨不能扑上去,掐死他!

  太子殿下,当初命人屠戮忘忧谷时,你可有想过会有今天?当你满手鲜血,踩着万人尸骨站在高堂上时,可会想过今日?当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人心之时,可有想过自己的死法?

  别怨我,太子殿下。

  要怪就怪你当年没有彻查到底,没有杀了我,你屠我满门,我却只取你一人性命,你应当知足了。

  白璟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年坐在石桌上,摇晃着腿,眉眼弯弯,灿若桃花。

  “璟哥哥,你若累了,赫儿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蔚隅说的对,他曾经,确实拥有过那一束光,是他弄丢了。

  可他拥有过,如此,便好。

  他拥有过,此生足矣。

  惟愿来生,不复相见。

  白璟渐渐不再挣扎,天光破晓之时,彻底没了呼吸。

  “璟儿!”皇后哀嚎着,伏在床边拍打着尸体,“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留下母后一个人……”

  “殿下……”

  赶到门口的太子妃扶着门框,两眼一黑倒在地上,身下红了一片。

  “快来人啊……娘娘出血了……”

  侍女手忙脚乱地扶住太子妃送去偏殿,蔚隅被院判拉着,混在太医队伍中离开。

  丫鬟将太子妃扶到床上,放下一层又一层帷幔,稳婆急匆匆赶来,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娘娘有血崩之兆,快去准备东西。”

  “你去太医署把我的药箱拿来。”

  院判拍了拍蔚隅冰冷的手背,年轻人见的少,难免会被生死困扰。

  哪有什么药箱,无非是支开人的招数罢了。

  太子妃和孩子若出了意外,胤帝定会降罪,他一把老骨头死了不要紧,蔚隅却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未来。

  蔚隅摇摇头,握住院判的手:“我同您一起承担。”

  “你可知……”见他态度坚决,院判叹了口气,“罢了,你随我进去吧。”

  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

  女子痛苦的哀嚎从床幔后传来,蔚隅候在外室,看着一盆盆干净的热水变成血水端出,血腥味充斥满狭小的空间,琉璃般的眸子没有一点情绪,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缝。

  他想要白璟的命,却从未想过要害太子妃和她的孩子,他会尽力保住太子妃的命。

  “逸煊,你来助我。”

  内室传来院判的声音,蔚隅抬脚跨进内室,丫鬟掀开床幔,让他看清了太子妃的脸。

  俏丽的脸毫无血色,美目无神,口中却痴痴说着什么。

  阵痛持续了一早上,太子妃痛得晕过去,又痛得醒过来,反反复复,精神越发低迷涣散。

  “赫……”太子妃瞳孔涣散,口中低低唤着,“赫……”

  “娘娘,孩子暂无大碍。”

  院判以为她在担心胎儿,出声安抚。

  蔚隅却心绪难宁,她是在叫“赫儿”吗?她与竺赫,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吗?

  刚施针止住血,太子妃又惊呼起来,稳婆一看,心知这是产程开始了。

  “娘娘,用力,快了快了……”

  小丫鬟进进出出,除了热水外还送了不少汤给太子妃补充体力。

  太子妃双目无神,痛到失声,只能按照稳婆所说,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不好,太子妃晕过去了……快把她弄醒……”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在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前响起,太子妃彻底没了力气,晕了过去。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稳婆高兴地抱起孩子,递给丫鬟,掀开被子一看,瞬间脸色大变。

  “不好,太子妃血崩了。”

  院判颤颤巍巍施针,还未刺入皮肤,手腕便被人抓住。

  “我来吧,您指挥。”

  蔚隅上前,让人将院判扶到一边休息,按照他的指引在穴道上落下银针。

  银针一根根刺入娇嫩的皮肤,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活生生拉了回来。

  蔚隅收好银针,主动要求宿在耳房,以便随时照顾。

  夜色渐深,太子妃缓缓睁开眼睛,摇醒了守夜的丫鬟,凑到她耳边低语。

  丫鬟点头,趁着夜色敲开了蔚隅的房门。

  蔚隅提上药箱,跟在丫鬟身后进入卧房。

  “参见……”

  “不用多礼。”太子妃虚弱地摆摆手,屏退下人,强撑着坐起身,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肉团,“过来看看,这孩子好不好看?”

  蔚隅扫了眼襁褓中的肉团,刚出生的孩子又红又紫,能看出什么?

  “好看,和娘娘长的很像。”

  蔚隅不忍心说实话伤害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何况她对他还不错。

  “我倒是希望他长的像他父亲。”

  “娘娘节哀……”

  蔚隅又瞟了一眼肉团,嗯……看不出来像谁。

  “赫儿还好吗?”似乎想到了什么,太子妃诚恳地道:“你不用担心我泄密,我只想知道……孩子的父亲……”

  “娘娘切莫胡言。”

  蔚隅皱眉,竺赫现在半身不遂呢?哪儿来这么大一孩子?

  何况太子妃是他名义上的嫂子,以他和白璟的关系,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竺赫虽然顽劣,但骨子里绝不是一个卑劣之人,他连向白璟表白心意都不敢,怎么敢和长嫂乱伦?

  “这孩子……并非早产……是延产,他本该两个月前便出生的。”太子妃抱着婴儿,眉眼温柔,“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你若不信,大可将他送往北境滴血验亲。”

  他不相信,但看到太子妃坚定的眼神,他又忍不住怀疑。

  竺赫是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性,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有个子嗣不是很正常吗?

  但对方……不应该是太子妃啊。

  “竺赫知道吗?”

  蔚隅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头,丹凤眼微眯。

  婚前竺赫如何他管不着,但既然和他成了婚,就是他的人,这孩子若真是他的骨肉,那么他们父子俩,都不用活了。

  “他?他不知道……”太子妃愣了一瞬,似在回想,良久,轻声叹息,“这孩子……本就是我偷来的……如何敢让他知道呢?”

  她爱慕竺赫,却不敢表白心意,与太子成婚后,本该断了念想,可上天偏又给了他机会。

  去年初一那晚,她女扮男装替太子去花影轩抓竺赫,恰好遇到他被人下药。

  “送我……送我去医馆……”

  被药物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人撑着桌子,踉跄几步,倒在地上,黑眸泛起水波,眼角绯红,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她该送他去医馆的,或者干脆给他找个人的,可那一瞬间她犹豫了,鬼使神差地支开了下人,抚上了熟悉的眉眼。

  春风一度后她慌乱逃离,却不想意外有了身孕。

  她向太子请罪,请求他杀了她,太子宅心仁厚,并未处置她,反而对外承认了这个孩子。

  她大受震撼,太子却让她不必担忧,安心将孩子生下来便可。

  “你我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让你因此受了母后许多磋磨,是我之过。”太子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有了这个孩子,你能在后宅立足,母后也不会再因此发难,生下来吧,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生活。”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既为自己的背叛而愧疚,也为孩子能被接受而欣喜。

  “那晚你和太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知晓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知道你接近阿赫的目的。”

  闻言,蔚隅脸色大变,心下起了杀意。

  “你不用担心,我快死了……”

  太子妃将手腕递到蔚隅手边,瓷白的手腕上,蔓延着触目惊心的紫色线条。

  “这是何物?”

  蔚隅急忙搭上太子妃的脉门,却听她轻笑了一声,“大胤历任太子成婚时,都会在太子妃体内种下同心蛊,同生共死。”

  胤帝和皇后体内也有,所谓帝后情深,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欺骗世人的幌子。

  “宫中风云诡谲,朝堂亦不安宁,这孩子顶着大胤太子府的名头……”太子妃近乎哀求道:“能不能请你看在云杲的面子上……把孩子带出宫?”

  “是什么让娘娘觉得,我能大度到抚养一个背叛的产物?”

  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孩子,还有他的父亲。

  竺赫好样的,一边在他面前扮情深,一边在外面眠花宿柳,还搞出了这么大一个孩子。

  “不算背叛……阿赫那时,还未向陛下请旨赐婚……你们也还未成婚。”太子妃急切地拉住他的手,“这孩子孤身一人留在宫中,活不过三天,我别无他法……”

  “可竺赫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纵使我能带他离开皇宫,竺赫会承认吗?”

  蔚隅深吸几口气,看向襁褓中的婴儿,脑海中莫名浮现师兄的孩子的影子。

  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如果还活着,应当会识草药,会揪着他的衣摆喊叔叔了吧。

  他可以恨竺赫,恨他没管住自己,恨他的背叛,可他不能去恨一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不要……不要告诉他……”太子妃缩了缩肩膀,“就让我……永远,当他的嫂子便好。”

  她这一生身不由己,生前没打算打扰竺赫的生活,死后,也不愿意打扰他。

  这样就很好,她是他的嫂子,是他敬爱的兄长的妻子,她可以照顾他,关心他,陪伴他,能远远看着他,就足够了。

  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不是大胤太子的儿子,不是大胤皇帝的孙子,她的孩子会在他父亲身边长大,以叔侄相称,永不相认。

  太子妃颤颤巍巍抱起孩子,在他脸上亲了亲,温柔地哄着:“宝宝乖,你很快就能看到爹爹了,开心吗?你要平平安安长大,永远开开心心……”

  蔚隅转过身,长长叹息。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个披着狐裘的身影快速隐入夜色中。

  太子妃靠在床上,透过窗子看着天边的月亮,掀开床幔,抬起手。

  烛台滚落,火舌顺着帷幔,很快蔓延到整个房间,太子妃躺回床上,侧躺着身子,将手腕压在脸下,怔怔看着紫色线条轻声呢喃着:“殿下,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见了,还有阿赫……若有来世,惟愿不再相识。”

  若有来世,她只想当一个普通女子,游山玩水相夫教子,再不入这黄金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