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紫微移-《冬日喧》

  蔚隅只小憩了片刻,醒来后跳下床,兴冲冲拉着竺赫就要出门。

  “你慢些,还没梳洗呢。”

  竺赫拦腰抱起蔚隅往屏风后走去,将他放在羊毛织的毯子上。

  北境秋日白天又热又晒,竺赫给他选了一套浮云锦做的衣服。薄如蝉翼,轻如浮云的锦衣包裹着纤瘦的身躯,淡蓝色为底,银线织就的云纹随着走动随风起舞。外衫是一件缀着宝珠和流苏的纯白色暮云纱大袖,广袖翻飞,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竺赫对自己的审美很满意,拉着蔚隅在妆台前坐下,拿着紫檀木仔仔细细给他梳好头,戴上白玉冠,红色宝珠自然垂下缀在远山眉间,像一颗落入深潭的星辰,搅乱了一潭死水,让画中沉静的人活了起来。

  “阿隅真好看。”竺赫将下巴抵在蔚隅肩上,蹭了蹭他的脸,“想为阿隅梳一辈子头发。”

  “手艺不错,勉强可以接受。”蔚隅左手轻轻抚着竺赫的唇,丹凤眼微挑,“这么熟练,给多少人梳过?”

  “阿隅是第一人。”竺赫含住蔚隅的手指轻轻咬了咬,桃花眼闪过一丝狡黠,语气贱贱的:“倒是给马梳过很多次,可能是在马厩练出来的。”

  蔚隅抽回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拍竺赫的脸。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贱嗖嗖的呢?

  竺赫换了一套衣服,面料样式和蔚隅差不多,黑红配色,手腕戴着黑色护腕,长发束成高马尾,精气神十足。

  北境秋日热,大街上热气蒸腾,人烟稀少。

  出了府,竺赫带着蔚隅直奔最近的酒楼,要了一个包厢,又将所有茶点点了一遍,又要了一份各式解暑饮品。

  “杏仁冰乳酪,尝尝。”

  竺赫舀了一勺喂给蔚隅,乳酪醇厚的口感被清甜的蜜瓜中和,甜而不腻,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蔓延。

  “怎么只要了一碗?”蔚隅咂咂嘴,目光炯炯盯着竺赫手里的碗。

  “乳酪太冰,吃多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竺赫将碗放到自己面前,擦掉蔚隅唇角的奶渍,端起另一碗绿豆冰,“这个也只能吃一口,尝尝味道就行。”

  蔚隅吃了一口冰,冰凉感从舌尖蔓延到全身,暑气全消。

  竺赫端着碗,给他尝了五六种冰制品,怕他身子受不了,无论如何再不给他吃,只是倒了消暑的汤哄他喝。

  蔚隅捧着杯子,吃着竺赫喂的茶点,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他面前的冰制品,目光带着淡淡的哀怨。

  竺赫状若不知,一边喂蔚隅吃糕点,一边大口吃着冰制品。

  蔚隅恶狠狠咬着糕点,仿佛嚼的不是糕点,而是对面抱着碗大吃大喝的人。

  金乌西沉,宽阔的街道在漫天的霞光中慢慢拥挤起来,摊贩摆出商品吆喝叫卖,小孩念着“人之初,性本善……”举着小风车跑来跑去。

  “小心。”竺赫一手揽着蔚隅的腰,一手扶住被捂着鼻子后退的小孩子,“跑慢些。”

  “多谢哥哥……”小孩仰着头朝竺赫笑着,圆丢丢的眼睛对着蔚隅眨了眨,“抱歉,漂亮哥哥……”

  “无妨。”蔚隅忍不住弯下腰揉了揉他的脑袋,“跑慢些,小心跌倒。”

  “嗯。”

  小孩跑了一段路,又折身回来,将小风车塞进蔚隅手里,“漂亮哥哥,这个给你。”

  “多谢。”

  蔚隅拿着风车,放到唇边,吹了口气,风车吱呀呀转动起来。

  “云杲。”蔚隅转过身,将风车递到竺赫唇边,“吹。”

  身后酒楼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蔚隅站在灯前,眉眼弯弯却没遮住琉璃眸内的光采,丹凤眼噙着笑,唇角上扬。

  竺赫看呆了,呆滞地吹了一口气,小风车很不给面子的一动不动。

  “呆子。”蔚隅眨了眨眼,将风车移到一边,踮起脚在他唇边快速啄了一口,小声嘟囔:“你干脆改叫竺云呆算了。”

  “咳咳……咳,大庭广众的,这……”

  竺赫脸红得像虾子,低下头,快速在蔚隅脸上亲了一下。

  蔚隅挑挑眉,忽觉小指被勾住,低头一看,原来是竺赫。

  骨节分明的手指布满薄茧,像暖玉般温暖。

  蔚隅分开竺赫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抬头看着他:“街上人来人往,云杲可要当心,莫把我弄丢了。”

  竺赫收紧手,拉着他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潮。

  两人气宇轩昂,气质非凡,容貌又格外出众,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

  有大胆的女孩直接上前示爱,被拒绝了也不恼,收回手帕荷包,笑吟吟地祝福二人。

  “承姑娘吉言,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竺赫笑着挥别一个个女孩,蔚隅只是站在他身边,冷淡地重复着拒绝的话:“不了,多谢,有家室。”

  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淡如冰,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人,站在一起倒十分般配。

  看着竺赫咧到耳后根的脸,蔚隅忍无可忍,掰过他的脸,踮起脚尖咬上竺赫的唇。

  竺赫愣了一秒,环住他的腰,低下头,闭起眼睛,任由他胡作非为。

  “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亲亲我我,成何体统!”

  “没抱你没亲你,心里不平衡咯?”

  “唉呀,现在的小年轻呀……”

  “太保守了,咱年轻的时候干的可比这个出格多了。”

  “好看,养眼。”

  视觉被剥夺后听觉格外灵敏,竺赫有些后悔自己过人的耳力了,思索片刻,抱着竺赫的腰,脚尖轻点,踏星而去。

  两人落到一个小巷里,竺赫仍旧揽着蔚隅,直到他主动放开手,才松开人。

  蔚隅气息不稳,白皙的脸染上绯红,像芙蓉花一般,水润的薄唇微张,靠在竺赫身上。

  “以后和我在一起时,不准你看别人。”蔚隅仰起头,琉璃眸带着雾气,双手搂着竺赫的脖颈,补充道:“我不在时,也不许看别人。”

  “好,我只看你。”竺赫低下头,鼻尖蹭了蹭蔚隅的鼻尖,“阿隅是天上星,云间月,无人可比。”

  有蔚隅这样的珠玉在前,其他皮囊怎还能入得了他的眼?

  “阿隅阿隅,快看这个……”

  竺赫举着一个面具覆在蔚隅脸上,面具用白红黑青黄三色勾画着一张鬼脸,面具之下的琉璃眸如一块玉璧般沉静。

  “阿隅,好看吗?”竺赫也挑了一个戴上,做了个扑的动作:“哇吼……大兽要来咬你咯。”

  “你的是兽,我的是什么?”蔚隅指着鼻子处一个三角的图形,“是鸟吗?”

  “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摊贩笑着解释道:“这面具上画的是犼,雪山之神的坐骑,可以辟邪驱灾。”

  “原来如此。”蔚隅看了看竺赫,“我们二人都一样吗?”

  “一样。”

  “前些日子,我看街上好多人都穿着红白黑青黄颜色的衣服,有什么讲究吗?”

  “大喜至,彩衣着,这彩衣平时都是不穿的,遇到大喜事才会穿上。”摊贩解释道:“前日是咱们少主夫人抵达北境的日子,这大喜的日子,自然要穿上彩衣迎接。”

  “前日呢又是双喜,一是少主夫人抵达北境,二呢,是少主病愈。双喜临门时,我们还会在腰上系紫色腰带,在手腕或头发上系冰蓝绸带,叫添彩。这冰蓝也有讲究,一般是主家用的,普通人平日里轻易不能用,只有在重大节庆才能用。”

  北境人信奉雪山山神,坚信冰玉骨千水髓晶蓝羽的冰凰,是山神散布祥瑞的神鸟,是山神的信使,主家阮氏被视为山神后裔,冰蓝在北境成了极为尊贵的颜色。

  “公子初来乍到,可别弄错了。”摊贩指了指蔚隅的衣服,“还好公子穿的不是冰蓝色……”

  “普通人若轻易穿了冰蓝色,会如何?”

  蔚隅转头看了竺赫一眼,竺赫回给他一个温和的笑。

  “会被大家围起来打。”摊贩哈哈一笑,补充道:“主家倒是不管这些,但是咱们接受不了啊,几千年都是这个传统,没人可以乱来的。”

  他们从不跪拜阮氏之人,却从骨子里尊敬他们。

  “那为何你们的少主不姓阮呢?”蔚隅佯装不知。

  “姓氏嘛,只是区分宗族而已,我们只看血脉传承的啦。”隔壁的摊贩道:“公子有所不知,少主从前也是姓阮的,当年阮氏弃城而逃,竺将军救北境于水火,竺家又只有这么一个后代,老大人就去求了皇帝,又派人到北境商谈,这才给少主改了姓,入了竺氏的族谱。”

  “说起来那阮予也真是糊涂,竟然到处宣扬少主不是他的孩子,那不是他的后代还能是谁的?”

  “阮予那歹竹,能生出少主这样的好笋,也是祖上积德。”

  “还有这事?”

  蔚隅眉头微动,挠了挠竺赫的掌心,转头看他。

  竺赫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黑眸中也带上些许探寻之色。

  “那可不嘛,那阮予呢,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点心。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老将军在世时还能收敛,老将军走后就彻底没了管束,从民间抓了不少漂亮男孩女孩养在宫里,要学皇帝搞什么三千佳丽,夜夜笙歌,又大肆开花楼赌坊,把凛都搞的乌烟瘴气。”

  “还有他那儿子阮奕,哦哟,也不是个好货色,跟他爹一个德性,被送进府的那些个孩子可惨了,一人侍父子二人。”

  “要我说啊,这镇北王的称号也够邪性的,那阮予没受封之前还好好的,受封后就变成这个鬼样子。”

  “那老将军也被封了镇北王,不是挺正常的吗?”

  从摊贩口中,蔚隅知晓了不少前任镇北王的事情。

  他少时在图偌河谷一战成名,以少胜多,大败胡人,后居凛都,专司北境内务,和第一任妻育有一儿,取名阮奕。

  长子七岁时其妻病故,恰好老将军入京述职,遂求先帝赐婚,先帝指竺氏女兰若嫁入北境为继室。

  竺兰若与阮予成婚后第三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阮杳,阮杳五岁时,老将军死于风寒,阮予继位,成为新一任镇北王,开始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

  两年后,胡人大举入侵,阮予不战而降弃城而逃,镇北王的名号自此被钉在北境耻辱柱上。

  “北境族众甚多,你们又是如何分辨主家的呢?”

  除了绝世的容貌和乌黑的眼睛,蔚隅并没看出竺赫与其他人的不同。

  北境人与京城不同,有黑发、红发、金发等多种发色,瞳色也很多,除却黑、褐,还有红、绿、紫等很多颜色。

  “主家乃山神后裔,仙风道骨,风姿绰约,其后人年及弱冠,瞳色会慢慢变成冰蓝色,很是神奇。”

  蔚隅讶然,转头看着竺赫乌黑的眸子,难免好奇起来。

  “要说咱们少主也是倒霉,莫名得了这名号,若是日后也变得如同阮予那般……”旁边的小贩摸着下巴,怅然叹息。

  “绝无可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人打断猜想。

  老人捋着胡须,掐指算了一卦,“紫微移,帝星动,龙争虎斗,绝处逢生。”

  蔚隅和竺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先生留步。”竺赫抬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四下看了看,眼神微冷,“先生当心祸从口出。”

  “多谢小友提醒。”

  老人微微一笑,在竺赫手背上轻轻一拍,竺赫只觉得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立刻松开手。

  “嘶……这老头,我好心提醒,他却恩将仇报。”

  竺赫揉着手,看着老人消失在人潮中。

  “我命云卫监视他。”蔚隅拉起竺赫的手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手上并无伤口,思忖片刻道:“你当命人查查,北境有多少人遇到过这个人,书斋茶楼内可有人说谋逆之语,若有,当早做打算。”

  胤帝本就对北境的忠诚心存怀疑,若再听到这样的言论,难保不会怀疑北境有谋逆之心。

  如今北境遭逢胡人进犯,若胤帝再出兵,腹背受敌的北境必然不敌,要么被瓜分,要么被一方独占,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此次访北境的使团中,不知道有多少朝廷派来的暗卫,还是小心为妙。

  “阿隅所言甚是。”竺赫点头,“这些年北境不知混入了多少奸细,确实该好好查查。”

  只是一般消息还好,权当消息交换了,城防图一类的军机秘要关乎北境安危,是万万不可泄露的。

  蔚隅笑了笑,牵着竺赫的手继续逛街。

  有了面具遮挡,上前表白的人没有了,两人也安安稳稳逛了街,蔚隅看上了一个七彩鸟羽制作的小挂件,拎着逛了一路,直到回府都没放下。

  “这么多东西,怎偏就看上了这个小东西?”

  竺赫沐浴完,看到蔚隅坐在桌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挂件。

  “好看呀,你看这个……”蔚隅挑出一小片棕灰色羽毛:“像不像你给我寄的信里夹的那一片?”

  “不像。”竺赫仔细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那片羽毛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的,哪里和这个一样了?”

  那时候他连床都下不了,那一片羽毛还是从窗子飘进来的。

  这片羽毛落入了他的世界,便与其他千万片羽毛不一样了。

  因为,他就是他的,他只是他的。

  蔚隅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笑着敲了敲他的额头,“说情话的本事见长啊。”

  看来竺赫褪去稚嫩的不只五官,还有其他方面,比如脸皮,越发厚了,说起情话来都不带喘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