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返归-《九两金》

  斯坦福的马车停在中国沟外面稍显泥泞的街道,陈九缩着手上了车。

  “怎么,连你这种刀口舔血的家伙也怕冷?”

  斯坦福突然开口,这位铁路大亨敞着大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马甲,手里抓着文明杖。

  他的胡子很长,和下巴的络腮胡连成一片,身躯几乎占满整个丝绒座椅,像头盘踞在巢穴里的棕熊。

  陈九把裂着血口子的手掌缩进破袖筒,他后腰紧贴着车门,阴影中绷紧的颧骨像是刀削出来的。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坐在最边缘,屁股堪堪沾着点儿座位,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杀人。

  铁路大亨鼻子里溢出声冷笑。

  他打量着这个皮肤发黑的青年,乱发用草绳胡乱扎着,戴着一顶华工常见的破毡帽盖住了眼睛。

  他理解不了这个如今身上背着几百万美元的劫匪头目为何还是一副穷酸样子,坐在他的马车里连“仆人”的样子都不如。

  他看了一眼玻璃外面,沉默跟着马车行驶的十几个黑影,知道对方的爪牙还在近乎“赤裸裸”的警告自己。

  从三十岁过后,他已经很少经历这种场面。

  是他一手开创了中央太平洋铁路这个庞然大物,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跟这样的小人物面对面坐着。

  权利和暴力真是一对相生相克的兄弟。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政治生涯早就结束,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维系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维护好国会山的关系,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建立一个强盛的家族,交给自己去年刚出生的儿子。

  他最终决定容忍陈九的所作所为,不想再陷入漫长的斗争的漩涡。

  他知道克罗克、亨廷顿和霍普金斯不满自己的懒散,还想扩大生意的版图,完成对加州铁路网的彻底垄断。可他清晰的知道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那巨额的亏空,再继续扩张只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所以他在犹他州主动和联合太平洋的总裁杜兰特商议,停下两家公司在犹他州对土地和铁路控制权的争夺,割让了部分利润给联合太平洋公司。

  没想到他的“懒散”引发了一连串的内部失火,甚至不惜代价给他如此巨大的一个“警告”。

  这让他深深意识到,一列火车失控后,想要再和平停下是如此的艰难。

  他再次望向面前这个华工,一个适逢其会的小子,一个凶狠刽子手…..

  马车猛地颠簸,斯坦福的文明杖”咚”地杵在车厢地板上,对方一副不想交流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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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

  马车停在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三层洋楼前。

  陈九率先跳下车,抬头正撞见三楼窗帘后闪过半张人脸,这斯坦福的铁路武装果然还在盯梢。

  大门洞开,他的右手悄悄摸上后腰。屋里没开灯,壁炉里半死不活的火苗跳了两跳,映出椅子上两团捆起来的人影。

  “唔!唔唔!”

  左边那个突然剧烈扭动起来,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动静。

  陈九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跟前。

  他的神色忍不住有些复杂,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付出这么多人命解救出来的人究竟值不值得。

  道义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底下却是尸山血海。

  何文增和傅列秘两个人的样子早都深深刻在了心底。

  左边那个鬼佬是傅列秘。之前照片里还略显富态的铁路公司老板,这会儿活脱脱成了只褪毛鹌鹑。两腮凹陷得能塞进核桃,右眼肿得只剩条缝,嘴角结着黑褐色的血痂。

  “别动。”

  陈九的匕首挑开绳子,刀刃有意无意擦过傅列秘腕上溃烂的伤口。他疼得直抽冷气,却愣是没敢叫唤,后头斯坦福的目光也在盯着。

  右边椅子上的何文增倒是安静得出奇。陈九凑近了才看清,这个男人西服前襟全是干涸的呕吐物,但眼神却仍然平静,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死去的六合大枪的武师说过,何文增的命抵千金,然后就从容赴死。

  “你要的人齐了,我要的东西呢?”

  “原件在哪?”斯坦福伸出手。

  陈九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在木茶几上。

  “《中央太平洋铁路劳工薪资表》…”

  斯坦福在一边的沙发坐下,用雪茄刀挑开细细的麻线,手掌抚过上面手写的花体英文,突然嗤笑出声,“倒是会起名….”

  他没再说话了,借着壁炉的火光就那样一页页翻过,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墙角座钟“咔嗒”一声。

  斯坦福缓缓抬头,看着已经扶着椅子站起来的傅列秘:“还能出现在萨克拉门托算你运气好…傅列秘先生,以后不要在报纸上挑衅铁路公司….”

  “不是每次都有傻乎乎的疯狗愿意为你咬人。”

  傅列秘疼得浑身抽搐,没扶稳,椅子翻倒在地上。

  他攥紧了拳头,但终究是没敢再放狠话,那些不要命但是折磨人的把戏他不想再承受第二遍。

  “走。”

  陈九一手一个拎起两人,破毡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血丝。何文增的胳膊瘦得像麻杆,隔着衣裳都能摸到凸起的肋骨。

  三人蹒跚到门口时,斯坦福突然喊了一声。

  “wait。”

  陈九的后颈寒毛瞬间炸起。他慢慢转身,看见斯坦福正盯着自己。

  “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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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鹰酒店的吊灯亮得人眼花。

  最近萨克拉门托风声鹤唳,往日觥筹交错的大厅如今冷清得能听见银质餐具碰撞的回响。

  可偏偏就是这桌格外扎眼。

  长条餐桌旁白皮肤和黄面孔混坐,引得来往侍者频频侧目。角落里那个传递过消息的年轻侍者正偷偷摩挲着怀里的大额绿背钞,嘴角咧到耳根,活像只偷到油的小耗子。

  刘景仁正往傅列秘的杯子里倒威士忌,这个铁路承包商盘子里的食物一口没动,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看似“文明社会”下的残酷,让他失神到无以言表。幸好在家人被威胁前,他已经安排了去东部老家躲藏,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吃点吧,”

  刘景仁把酒推过去,见他还是像失了魂一样没动。转头看向一边的记者威尔逊。

  他完全是两个极端,看向刘景仁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估计是陈九给他的钱早都挥霍光了,迟迟不见刘景仁回来,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酒店扫地出门。

  “你的报道可以继续写了,之前那个报社不要去了,直接去大报社。”

  “铁路公司不会再拦着你的文章。”

  “南方邦联老兵的故事可以继续了,你也自由了,威尔逊先生。”

  “你会成为大记者的。”

  威尔逊听完,立刻抓住他手腕:“你们真放我走?”

  “对,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听到自己自由的消息,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手指神经质地敲打桌面。

  天知道这一个月他过得多滋润,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此刻听说要恢复自由,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场富贵梦。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就这走了竟然有些不值得。

  旁边传来瓷器碎裂声。何文增忍不住打翻了汤碗,正呆呆望着陈九身边的阿吉。

  “…后来九爷把我从一等车厢的座位下面刨出来,他手指头都冻紫了...阿吉啃着牛里脊,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含糊不清地说,“那帮白皮狗的子弹嗖嗖地从...”

  这个年轻的后生刚刚说了很多这一路上的事。

  他知道为了救自己这条命,肯定付出了许多,却没想到如此颠沛流离。

  阿吉描绘的并不生动,甚至有些地方一笔带过,但并不妨碍他心神颤动。

  何文增想要开口,忽然哽住,一切一切的开始,都是从他试图用法律为华工讨个公道开始。

  那些在大学里里苦读的社会契约论,在血淋淋的现实和一条条人命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抬头看向陈九,那人却只是不急不缓地吃着盘子上的牛肉。黑胡椒汁显然不合胃口,但他连配菜的芦笋都没放过。

  他没用叉子,手里只是拎着一把银质餐刀。

  这份餐很贵,不能浪费。

  何文增听阿吉说完,斟酌了一下开口,“三藩的鱼市现在被爱尔兰人控制,不过…”

  “我认识一些华商,还有一些对华人比较友好的鬼佬商人,可以帮你们介绍些工作。”

  他看了一眼陈九,接着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等我回去,我会尽可能帮你们。”

  阿吉愣了一下,笑了笑,“何生你昏了头咩?南滩班疍家佬早就畀九爷扯晒去捕鲸厂啦!我们还要开茶寮、洗衫铺、菜档,净系愁兄弟唔够手?!过完年九爷话要开一间大机器房……”

  他掰着油乎乎的手指细数,每个字都像记耳光抽在何文增脸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这位陌生的“红棍”竟然不声不响,几个月时间做下了好大的事。

  对方脸上敬而远之的意味很浓。

  “明天咱们搭船返归。”

  那个男人擦了擦嘴,接着说道。

  “你们晚上住在这,中国沟太臭。”

  他接着对刘景仁说,“你告诉傅列秘先生,我要在三藩成立一家公司,专门负责整理死亡华工的名单,派帛金、执骨落船返乡,想请他来做公司的代表。”

  “何先生,我希望你也参与。坐馆说你们掌握了一部分名单。”

  “我抢了铁路公司很多钱,这笔钱拿来填这笔阎王债,剩下的一半,我还要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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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船锈迹斑斑的栏杆被陈九攥在手里。

  终于是要回去了….

  他望着码头上格雷夫斯那顶褪色的宽檐帽,这鬼佬此时褪去了凶狠,倒真有点像蔫头耷脑的懒汉。

  陈九眯眼望着码头上。

  有个裹蓝布衫的老汉颤巍巍举着关帝像,不知道是不是提醒他那晚的承诺,中国沟的送别队伍热闹得像赶集,只是这回少了哭丧调。

  底下的人依旧破衣烂衫,脸上却多了份期待。

  “九爷!”陈桂新突然扯着脖子喊,辫子在风里乱颤,“等我把烂泥地垦好…”

  “知啦!”阿吉半个身子探出船舷,“种你的地去!莫等稻子抽穗时叫野猪拱了!”

  码头上顿时腾起片笑声,连扛麻袋的都跟着咧嘴。

  三藩靠海,海鲜什么的都不缺,萨克拉门托拥有大片的平原,黄金位置的农场已经开发完毕,农产品很廉价,他们买了很多一并带回去。

  一个修船工人兼任的“水手”叼着劣质烟卷从驾驶舱晃出来,“这帮黄皮猴子倒是热闹,”

  他冲船长挤眉弄眼,“你说那戴牛仔帽的真是农场主?看着像监狱逃出来的…”

  “还有那个跟咱们买船的律师,我怎么瞧着他不像管事的?”

  “管他娘!”

  白发老头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们谁见过这么一大笔钱?人家把咱们全包啦,等到了圣佛朗西斯科专门负责修船…还有的是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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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许久没上船,还是就要返归。

  人总是忍不住海面上望,远处灰蒙蒙的海平线,应当是不远了。

  刚驶离萨克拉门托的时候,还遇见了盘查,被卡洛律师应付了过去。

  “就快过年喇....”

  陈九搓了搓冻僵的手,关节上结痂的茧子泛着紫红。

  阿吉凑了过来,闻言一笑:“九爷,你这话像梁伯说的,之前在甘蔗园,除夕那天他裹着破棉被,哆嗦着说要烧黄纸祭祖啊……”

  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声音却慢慢降低。

  陈九看了他一眼:“成个月没有上课,开心了?上回我记得,嗰个女先生教《论语》,你抄几遍都记不住,被梁伯用藤条抽肿手板是你吧?

  “新来的三百几人,唔知板间房起成点,够不够住。”阿吉急急转话题,咕哝多句:“都唔知梁伯点样?”

  风突然转了向,带着远处的隐隐约约的声音。陈九眯起眼,东北方向亮起星星点点的油灯光。

  “到时就劏两头猪。”他突然开声,“去唐人街买啲灯笼爆竹......总要有啲声响。”

  “三百几把口新来的要喂饱,咁多对眼见惯血,总要见下喜庆红.....….”

  等到货船再驶一阵,

  “九爷!是咱们的船!”在高处守夜的汉子扯着破锣嗓子喊。不过半盏茶功夫,三艘翘头木船破浪而来,船头汉子举起长枪朝天放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