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食饭未-《九两金》

  唐人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鬼佬巡警把持着主街的入口,里面还有堂口的打仔看着,有巨大的实木拒马,高处还有隐隐约约的了望哨。

  这里俨然成了一处城中之城,或者说,一座关押管制华人的“监狱”。

  里面乱成什么样,只要不蔓延到外面就没有人管。

  陈九勒住缰绳,马匹不安地甩了甩头,何文增抬头望着横亘在主街入口的实木拒马。碗口粗的圆木捆成,既阻隔了外面的视线,也把里面的人困在了里面。

  他忍不住问道,“何至于此…”

  陈九没应声,微微抬头看着冷冰冰注视着自己的鬼佬巡警,一动不动。

  他想也不用想那群白皮等着他毕恭毕敬地来“孝敬”。

  拒马后头晃出几个打仔,穿着短打,打着绑腿,手里攥着的不是砍刀而是长棍。领头那个麻子脸突然僵住,棍子“当啷”砸在地上:“九、九爷?”

  拒马被七手八脚拖开,何文增愈发惊讶。他望着麻子脸点头哈腰的模样,又偷眼去瞟陈九。

  青年瘦削的肩胛骨在粗布棉衫下凸起,毡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嘴角抿得像刀刻的线。

  两个鬼佬对视一眼,没再上前阻拦。

  马蹄踏在都板街,走过一阵。何文增快速地思考着,把这几天支离破碎的信息试图串在一起,唐人街入口处的几间房子还有华工搭着竹架子修缮,看守的鬼佬等等。

  路过人和会馆时,门廊下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老头突然弹起来,听见一连串的马蹄声,嘴里喊着:“杀星返来啦!快通报坐馆!”

  陈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跳了跳。会馆二楼的花窗后闪过几张仓惶的脸,有个穿绸衫的胖子慌乱中撞翻了博古架,瓷器的碎裂声传了下来。

  看守的老头和打仔看他走近,看清了马上人的脸,立刻拱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两声。

  何文增忍不住又多看了陈九好几眼。

  这一路上众人投过来的眼神和问候让他大开眼界,那些或畏惧或胆怯的眼神各自情绪不一,但人人都恭恭敬敬地行礼,甚至有时候黄阿贵也能混几声“阿贵哥”,让他喜笑颜开。

  他总往唐人街跑,很多店家都认得他,也都知道他是给陈九做事。

  黄阿贵笑了几声又想起陈九交代给他的事,赶忙瞥了一眼,见陈九没什么反应,放下心来,拉低了帽檐。

  “九爷!”

  “九爷食饭未啊?”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里,陈九勒马停下,抬头望向这个不起眼的独栋小楼。

  不知情的人见了,谁又能想到这里是美洲洪门总堂?

  这个据点也跟赵镇岳这些年的态度一样,藏于人后。

  何文增跟在他身后,长衫下摆沾了些许泥点。他望着熟悉的门楣,一时心头颤动,情难自已。几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志得意满地出发,一路前往萨克拉门托,准备和傅列秘一起为铁路劳工争取权益。

  同时,也险些身死。

  哑巴突然拽住陈九的衣角,独眼里浮着层水光。这孩子溜下马背,草鞋头沾着街边的烂菜叶,固执地要跟进去。

  陈九离开这么久,不肯带他去,他现在仍在耿耿于怀,刚回来比起之前更加黏着他。

  “带他去转角食碗云吞。”陈九揉了揉哑巴乱糟糟的头发,从兜里摸出枚鹰洋,“加双份鲜虾。”

  黄阿贵接过缰绳时,警醒地扫过街角几个探头探脑的短打汉子。那些人的裤腰鼓鼓囊囊,分明藏着家伙。

  “协义堂的狗。”他凑近陈九耳边,“上礼拜才跟至公堂又做了一场。”

  陈九的手指在哑巴肩头顿了顿,突然扬声道:“阿贵,同老板讲把他店里吃食的都做了。”

  “要系有人问起,就话我请全唐人街食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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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某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吱呀”开了条缝。

  陈九整了整衣领,迈步走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檀香味。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打仔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见到何文增,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有人快步跑向楼梯。

  “九爷,何生。”一个瘦高个迎上来,抱拳行礼,“坐馆交代了,一直在等您两位。”

  陈九的目光掠过他领口发黄的污渍:“你的右手,还痛么?”

  瘦高个的脸瞬间有些微微的抽搐。那一夜暴乱,他曾经和眼前这个男人并肩战斗,右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手的砍刀差点被人打掉,他下意识捂住完好无损的右腕,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眼眶憋红了。

  “九爷….”

  楼梯口刚刚报信的身影闪下来,制止了他难得的柔软时刻。

  “九爷。”那个年长些的打仔抱拳,“坐馆在二楼。”

  穿过幽暗的楼梯,二楼正厅的门半掩着。陈九轻轻推开,看到赵镇岳正伏在案前批阅账本。这位至公堂的坐馆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两鬓斑白,眼下的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安睡。

  太师椅在地板刮出刺耳的动静。

  “文增……”老坐馆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整个人也消瘦了些。何文增的膝盖突然发软,他记忆里的赵镇岳还该是那个说一不二、被人夹道相迎的洪门大佬。

  老坐馆起身太急,长衫扫翻了砚台,墨汁泼在袖口也浑然不觉。何文增抢上前扶住他颤抖的胳膊,嗅到浓重的药味。

  陈九退后半步,看着均是有些激动的两人。老坐馆的手上原来也有了老人斑,攥住白纸扇胳膊时却爆出几条青筋:“瘦到成棚骨现晒形......班鬼佬同你上过刑?”(“瘦了…肋条骨都凸出来了…他们给你上刑了?”)

  何文增几次措辞想开口要,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剧烈咳嗽了几声。

  老人差点泪洒当场,拍了拍这个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后生。

  “陈九。”

  赵镇岳转向站在门口的青年,忽然深揖及地,“至公堂欠你嘅——阿增条命,傅列秘先生嘅......仲有.....”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供桌。洪门五祖的画像前,还有十几个无字灵牌等着落刀刻上名字。

  至公堂的武师早他们一步回来,跟他仔细说了些一路上的血债。

  死去的人里,有至公堂的武师,也有陈九自己的人。

  陈九侧身避开大礼,盯着那些灵牌沉默。

  “言重了。傅列秘先生我也救出来了,现在安置在捕鲸厂。”

  “好…好…”赵镇岳连连点头,示意二人坐下。

  旁边侍奉的少年奉上茶具,他看了一眼,有些不满,“把我锁在樟木箱那饼普洱拿过来!”

  “赵伯。”陈九笑了笑,“我在萨城的中国沟,饮雨水冲的茶渣都惯晒啦(喝习惯了)。”

  赵镇岳泡茶的动作慢了几分。何文增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盏,突然发现这个杯子很熟悉,这是他常用的那具瓷盏。

  “萨克拉门托的事…我收到风了…”

  “你做的很好!大涨我至公堂的威风,协义堂班友一只手被你砍断!”

  “火烧工业区?够姜!”

  “不得已而为之。”陈九直视他的眼睛,“铁路公司啲血债,总要有人追数。”

  赵镇岳长叹:“后生仔有胆气有血勇系好,但呢铺......”他的手指摸过茶盘边崩了角的位置,“代价未免太大....”

  为了救何文增,武馆的师傅也死了好几个,这些人都是至公堂的根基老底,这么多年陆续攒下来的。以后想再找武艺纯熟的,又谈何容易。

  陈九没说话,房间陷入沉默。何文增不安地看着两人,手指无意识地抵着茶盏边缘。一边是他的大佬,一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时顿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要做一件事。”

  陈九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推到他面前:“我要在花园角成立秉公堂,专司收殓铁路华工遗骸,派帛金(发放抚恤),送他们魂归故里。”

  赵镇岳接过文书,眉头越皱越紧:“挂洪门分支个朵?(以洪门分支的名义?)”

  “正是。”

  “傅列秘负责此事?”

  “他是铁路承包商,手里有死亡华工名单。”陈九顿了顿,“况且,白皮的身份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镇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目光闪烁不定。他当然明白陈九的用意——借着抚恤亡魂的名义收拢人心,发展势力。但眼下至公堂势微,协义堂日日踩过界,步步紧逼,他又欠下对方救命之恩…

  他有心想骂“你要用美洲洪门总堂的招牌,养你自己的势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眼下,陈九的捕鲸厂足足四百多人,里面多的是敢打敢拼的烂命仔,那些都是曾经参加罢工的铁路劳工!

  眼前这个年轻人早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轻易以利益诱之的愣头青,而是甚至需要自己仰仗的一方势力头目!

  “可以。”他终于点头,“但有几件我要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秉公堂唔准插手至公堂啲生意和盘口;二,重大决策需先知会我;三,”他直视陈九的眼睛,“派帛金这件事,至公堂前面也出了不少力,这个名分我也要。”

  陈九扯了下嘴角,“赵伯多虑了。秉公堂只为亡魂讨啖气,唔争地头唔抢食。”

  “名分我原打算就要给,但有一样,秉公堂既然是洪门分支,自然也要传承有序。”

  “还要您出面支持...”

  赵镇岳皱了皱眉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转向何文增:“文增,你既已回来,就继续做你的白纸扇。最近堂口堂口数簿乱成一团,要你执手尾。”

  何文增刚要应声,陈九却开口了:“赵伯,何生恐怕暂时不能留在至公堂。”

  “你咩意思?”

  “平克顿和铁路公司都知道他是至公堂的关键人物。”陈九缓缓道,“他现在露面,等如送羊入虎口,只会招来祸端。不如匿响捕鲸厂避风。”

  赵镇岳眯起眼睛,一腔怒气差点忍不住,冷冷地质问:“陈九,你这是要扣我的人?”

  “赵伯言重了。”陈九笑了笑,“只是暂住。况且花园角的堂口执尸(抚恤)的事情也需要何生出力,毕竟名单何生也负责整理了一部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何文增看看陈九,又看看赵镇岳,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罢了。”赵镇岳最终摆摆手,“文增就先跟你回去。”他站起身,从身后的神龛中取出一把折扇,“这个你拿着。”

  何文增双手接过,展开扇面。上面绘着关公夜读春秋的画像,题着“忠义千秋”四个大字。

  “多谢坐馆。”他表情有些复杂,怔怔盯着扇面。

  赵镇岳拍拍他的肩,转向陈九:“协义堂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九点头:“略有耳闻。”

  “他们背后是人和会馆,最近又跟宁阳会馆眉来眼去。”赵镇岳咬牙切齿,“上个月带人砸了我好几间铺面,伤了几十个兄弟。再这样下去,至公堂在唐人街就无立足之地了。”

  “赵伯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月十五是春节前最大的关帝庆典,各会馆、堂口照例要在关帝庙前摆茶阵。”赵镇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要你带人睇场,压熄协义堂啲气焰。”

  “莫忘了,你当初是我亲手点的红棍,我洪门海底册子上写着你陈兆荣的名!海外五洲洪门总堂,你是第一支红棍!”

  陈九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赵伯,咱们一起做件事吧。”

  “你讲。”

  “在关帝庙侧殿设些灵位,祭奠铁路亡魂。”

  赵镇岳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阿九啊阿九,你这是一箭双雕——既卖了我人情,又给自己立了名声。”他摇摇头,“罢了,我答应你。于公于私,这是件金山华人都叫好的事!但记住,关帝庆典过后,协义堂必须从唐人街赶出去。”

  “赵伯放心。”陈九站起身,抱拳行礼,“我会教佢哋知,唐人街边个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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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义兴贸易公司时,夕阳已经西沉。陈九怀里还放着捕鲸厂的地契,黄阿贵牵马迎上来,低声道:“九爷,有尾巴。”

  陈九不动声色地接过缰绳:“几件?”

  “四件,未知边个堂口。”黄阿贵咧开嘴,“要不要...”

  “唔使。”陈九翻身上马,“让他们跟。正好给各个会馆带个信,我带人返归了,还没死在鬼佬手里。”

  马蹄声再次响起,何文增跟在陈九身侧,手中的折扇攥得死紧。

  “惊咗?(害怕了?)”陈九突然问。

  何文增摇摇头:“只是没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局势变化这么快,至公堂会畀人踩到咁(这样)。”

  “协义堂也好,至公堂也好,各个会馆也罢。”

  “洪门个金漆招牌,会馆同乡会的招牌,早都变咗摇钱树。”陈九冷笑,“洪门起于微末之间,就怕忘咗当初为乜立旗啊……反清复明是真,想穷鬼有啖安乐茶饭也是真啊.......”

  “那你是想....?”

  陈九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的灯笼:“因为金山的华人需要一个公字。没有人能给,我就自己来取。”

  “不必试探我,我坐正堂里的红棍位,该我扛的旗唔会缩。我把你按在捕鲸厂,一系保你条命。至公堂而家风吹鸡蛋壳,我不想刚救返的人转头变咸鱼。其二,也是一份私心,我琢磨着去哪里找先生,边度有人靓过你何生?第三,还需要你帮我做些事。等到风雨搞掂,自然畀你返去做你的白纸扇。”

  何文增若有所思。他展开折扇,关公的丹凤眼在黄昏中炯炯有神,仿佛注视着这条充满苦难与希望的街道。

  远处,协义堂的探子悄悄跟上,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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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镇岳愣愣地看着几人打马远去的身影,重重叹了一口气,泼墨写着八个淋漓大字:

  “贪生者死,向死者生。”

  他喃喃道,“我不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