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意-《九两金》

  黄阿贵今日挣得了两块银币,还混了两顿饱饭,回去的路上走路都在发飘。

  这年头的人还十分节俭,没饭吃了想要去捡点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子和臭鱼烂虾,根本就是奢望,早都进了肚子。

  他自己每日吃喝省一点两三美分足够,这两块鹰洋足够他开支到月底。

  回味了一下晚上吃的烧鸭饭,现在舔一舔嘴唇还能品到鸭子的油水。

  真是阔气啊,那么多人一天光吃喝都要十块鹰洋,他连想都不敢想。

  怕是唐人街天天铁器别在裤腰带上的“斧头仔”都没有此般待遇。

  走到一处拐弯的暗巷,猛地抬头看见今日在冈州会馆遇见的陈永福站在街角等他。

  一回头,腰间鼓鼓囊囊的短打汉子已经跟在了他身后。

  人真是不能瞎念叨。

  ”这位陈爷,请问有何贵干。“

  他先是一惊,后背心微微发凉,脸上熟稔地露出了笑容,弯腰拱手。

  陈永福笑眯眯地走过来,拉住他的手,问道“兄弟之前在铁路上工作吧。”

  “劳驾,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今日和你一起来会馆的几人的底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这位陈爷竟丝毫不拐弯抹角,上来就直接发问,看样子是吃死了自己。

  黄阿贵心里暗暗叫苦,眼瞧悄悄瞥了身后慢慢逼近的短打汉子,嘴上却不停。

  “陈爷说笑了,这有什么不方便。”

  相比于陈永福的客气,身后的短打汉子没这么好的脾气,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目露凶光。

  黄阿贵耍了个心眼,只从带路唐人街开始说起,说了剃头买衣服到会馆的事。

  他说话又碎又密,絮絮叨叨半天。

  陈永福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他,直接问陈九等人具体有多少人,从哪里下的船等等细节。

  黄阿贵只陪笑说不知,隐去了码头上他看到的细节,以及陈九等人持枪拿刀的姿态。

  只说老弱女人年少者至少一半。

  陈永福自觉黄阿贵不敢骗他,一边是地头蛇,一边是刚来此地的愣头青,自会明白该怎么选。

  “黄兄是哪里人?”

  “我是恩平县人。”

  “哦?可曾入了合和会馆?”

  “不曾....”

  ”嗯,黄兄有意或可来我冈州会馆找份活计,小四,送黄兄回家吧。“

  黄阿贵连连道谢,跟着一个短打汉子走了。

  两碗饭顶不得什么大事,但是比这般威逼利诱的却强许多。

  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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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陈九也在头疼生计的问题。

  看着一旁兴高采烈换着铁路工服的众人,他和梁伯、昌叔、小哑巴搬了几把板凳在僻静处开小会。

  离开会馆之后,他们折返旧衣服店,让老板送了几大包铁路工人的旧衣服过来。

  现如今铁路完工,满大街都是失业的铁路华工,换上这身衣服避免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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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帮人在逃亡途中形成了以陈九和梁伯为主的队伍,还有卡西米尔带着的十几个黑人青壮。

  虽然语言不通,发表不了什么意见,但是卡西米尔一直默默支持陈九的决策。

  卡西米尔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审时度势的能力很强,这些日子一直在努力学习粤语,目前能简单说上几句话。

  他心里清楚,目前这个形势,他们这一伙黑人不管去哪里,只要在白人社会,注定是猪狗的命,不如跟陈九他们在一起,大家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再怎么样也好过自己带人独自闯荡。

  因此他从甘蔗园逃亡后总是一直带人冲在前面,努力表现自己的价值。

  陈九此时正在盘算家底,族里的阿公很重视教育,请了先生教他们,虽然茶水钱少,请来的先生也不甚高明,但是让他识了字,开了慧。

  他们带过来的银钱总共两千多枚鹰洋,还有些首饰金银,但是暂时不敢出去兑换。

  一共十九杆长枪,除了十几把老旧的前面装铅弹的枪,还有四把极为先进的后装枪,打铜壳弹。

  还有几把打铅弹的短枪,和陈九身上这把珍贵的转轮手枪。

  这些都是他们的底气。

  他们给前装枪起了名字,叫“老钱”,铜壳弹的枪叫“新钱”。

  储备的火药和铅弹很多,铜壳弹却没多少。因此在船上,梁伯着手训练了一些人打“老钱”。

  只是这种枪装弹太过繁琐,要先倒入火药,然后填入弹子,再拿枪身的铁棍棍捅进去。训练这么久,大家都不熟练,一打就手忙脚乱。

  虽然有几个后生打得准,但是没上过战场,指望不上他们。

  反而是“新钱”适应得极好。

  梁伯和昌叔两个老兵一人一杆,马来少年阿吉分了一杆,还有顺德船匠阿炳一杆。

  梁伯舍不得用,他爱用“老钱”,打得又远又准。

  陈九打枪没什么天赋,白白浪费二十几发铜壳弹,除了把转轮手枪装弹换弹击发练的纯熟之外,准头惨不忍睹,梁伯只好针对他的特点,让他多苦练击发,争取出其不意能近距离一击毙命。

  陈九对这种要命的东西很是上心,随时随地都在无意识地空手拔枪。

  今天一行人光吃吃喝喝买衣服就花费不菲,光今天一天就耗费十六块鹰洋,照这么下去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商议一阵,明天把人手组成小队,散出去打探消息,留下女人和老弱,再留几个人拿枪看家。

  重点以租房和做门店生意为主。

  几人选了杂货店、洗衣店、裁缝店几个意向,决定这几天实地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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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潮气灌入竹棚。陈九蜷缩在草席上,盖着床薄薄的有些霉味的被子,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第一次在平地上睡觉,大家都睡的很香。

  突然,门上的铜铃“叮”地一颤。陈九猛地睁眼,月光从竹缝中漏进来,映出个弯着腰的身影,攥着一把匕首,正缓缓撬开门缝,伸手进来。

  陈九睡在门口,没有作声。

  贼人听见铃声吓了一跳,迟疑了几秒没看见动静才又打开门,身后还跟着两人。

  趁着月光,陈九看出了那是两个白鬼,后面的黑暗里还影影绰绰,不知道藏了几个人。

  第一只脚迈到床尾,陈九瞬间暴起,一脚踢向鬼佬的手腕,把他手里的匕首打掉。紧接着就翻身坐起,枕头下的匕首狠狠从白鬼的脸颊刺入,捅了个对穿。

  “FU*K!FU*K!”

  这是后面那人的惨叫,小哑巴的身影在来人大腿处狠狠刺了一刀,接着连刀都不要了就转身藏进了床板下面。

  让白鬼手里的刀砍中了空气。

  棚内瞬间炸开骚动。阿昌一把揪住偷窃者的衣领,另外一人想逃,却被悄悄起身堵在门口的梁伯一棍子砸倒在地,然后拿出长枪就出门支援隔壁去了。

  油灯亮了,满床的人都围了上来,虎视眈眈。

  逃亡的人群警惕心很重,大都没有睡死。

  两个白人穿得很破,手指上还有洗不掉的黑灰,像是矿工。他们跪在地上惨叫着,看了一圈持刀的男女万念俱灰。

  他们最近失业了,住在附近,晃荡了一天听人说海湾边角那条烂巷子新来了一批黄皮猪仔,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一听就来主意了,根本没把人不少这种话放在心上,

  清虫再多,也就是任人宰割的虫子。

  领头的嘴巴被捅穿,血止不住地淌,此刻心里只有后悔。

  片刻,隔壁的卡西米尔和梁伯押着另外两个白鬼进来了,面色很难看。

  有个睡在门边守夜的兄弟,反抗的时候被捅中了喉咙,人已经快不行了。

  另一个棚里,也有个黑人兄弟胳膊上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窝棚里的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帮他止血,好在伤势瞧着吓人,却并无大碍。

  地上跪着的那两个白鬼,仍在用英语咒骂不休,其中一个,更是突然朝着陈九的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骂些什么难听的字眼。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陈九心神剧震,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他指着那两个白鬼,厉声喝道:

  “咪俾佢哋再嘈(别让他们再吵了)!”

  阿昌闻言,抄起手边一根粗木棍,二话不说,照着那两个白鬼的脸上,一人狠狠抡了几棒,直打得他们眼冒金星,惨叫连连,这才止住了那不堪入耳的叫骂和呻吟。

  “好狠毒的鬼佬!”

  陈九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跨越千山万水,好不容易逃到这所谓的金山,满以为能寻得一线生机,却没想到,刚到这三藩市的第一个夜晚,便又有兄弟折损。那这一路的艰辛困苦,又算得了什么?

  在狗日的甘蔗园也没有刚来就死的!

  “斩了手脚,扔出去罢!”门口,一个年轻的后生仔缩着脖子,小声地提议道,“我睇(看)他们脖颈上,都刺有纹身。”

  陈九取过一盏刚点亮的油灯,凑近仔细看过那几个白鬼的脖颈,果然,其中有两个人,刺着一模一样的古怪纹身。

  麻烦了,不知道是帮派成员还是什么狗屁组织。

  梁伯站起身,影子像山一样压下来。“不能留活口,放了他们,还有麻烦找上门。”

  “剁了扔进海里吧。”

  潮声更急了。陈九望向竹棚外漆黑的海面,他沉默点头的瞬间,刀已刺入白人的咽喉。阿昌带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黑人将尸体拖向海边,浪花很快吞没了血迹。

  陈九彻底没了睡意,看着女人带着几个老弱清洗地面和草席。

  那个捂着喉咙满身是血的是潮州人,一路相随,此刻被一床草席卷了起来,一动不动。

  屋子里有女人小声的啜泣。

  外面的黑暗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吃人的眼睛盯着这里。

  远处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