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教会-《九两金》

  次日。

  鲸油臭气弥漫的厂房里,

  众人围着空地坐定,气氛凝重。

  梁伯熬了一夜,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地面,他用一截烧焦的木炭条,在砖地上勾勒出捕鲸厂周边的地形。

  昨夜,白人暴徒冲进营地的画面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搅得他不得安宁,天不亮便带人将周围探查了一遍。

  “报纸上写了那么多,那些鬼佬不会善罢甘休。”

  梁伯的声音沙哑,炭条用力戳向地图上代表捕鲸厂的海湾,“咱们这里虽然偏僻,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白鬼就摸到这里来,咱们得尽快做些防御工事。阿九,你带上阿贵午前去探探风声。”

  他顿了顿,“还有你之前提的英文教习的事。”

  陈九在一旁就着隔夜茶啃着厨房蒸的馒头,点了点头。

  黄阿贵沮丧着脸坐在一边,见众人看过来,挤出一丝讪讪的笑。

  梁伯把手里的炭条搁到一边:“咱们分下工,十六到四十岁的男丁分伍。”手指头在砖石上轻点,“第一伍跟我修工事做陷阱,第二伍随阿炳通水道修蓄水池,余下一伍到附近伐木采石。”

  他转向蹲在角落的老头,“阿炳老哥,你带人先清池底淤泥,然后修一下池子的裂缝,咱们带的水不多,尽快。”

  船匠阿炳点了点头。

  “阿萍,你带些人拿咱们带来的大锅烧海水,蒸点干净的水咱们应急。”

  他们来金山刚几天,已经下了几场雨,比较潮湿,只要修好蓄水池,短时间不缺水用。

  众人领命开始分队,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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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大亮时,阿炳正吊在一个竹筐里,悬在蓄水池的内壁上。

  这位曾在船厂指挥若定的大匠,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池壁的裂缝。还好,情况尚未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糯米浆熬稠些!”

  他朝池顶喊。

  不多时,两个后生抬着冒热气的木桶过来,桶里是糯米浆混着泥巴、牡蛎壳粉熬的粘合剂。

  精贵的糯米人还不够吃,却用来干了这个,心疼得后生仔心脏直抽抽。

  “炳叔,这比我老家的河还深啊。”客家仔阿福抹了把汗。阿昌没搭话,仔细检查裂缝的深度。

  西面突然传来梁伯的呵斥:“歪了!壕沟里的桩子要斜插一半!”

  老太平军正用脚步丈量着距离,指挥五个汉子将削尖的木桩奋力夯入土中。

  这些是他们临时赶制的拒马,木尖斜斜指向大门外的方向。

  “阿昌!不够了,赶紧带人把仓库边上捡出来的木头削了,削成尖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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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伯,这绊马索怎么栓?”一个后生举着生锈的铁链问道。

  老人一把夺过铁链,在手里掂了掂,猛地甩出一个漂亮的绳圈,精准套在一根木桩上:“看好了!当年我们这么打清妖的马队,这种活扣能生生勒断马脖子!”

  他一边示范,一边将铁索埋入浅土,“赶紧挖陷阱,鬼佬踩空了自有木刺招待。”

  捕鲸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长满杂草,连个像样的防护都没有。

  但凡有一队骑兵仗着马快直接冲进来,完全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因此梁伯优先做了一排拒马先临时充当围墙。

  陈九跟着三队去伐木,走出盐碱地才找到一片野树林,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树都很小,也只是勉强够用。

  卡西米尔带着黑人是砍伐的主力,旁边有众人拉货的板车候着。

  他们要在三栋房子的屋顶都搭一个棚子,给值夜班的了望哨短暂换班休息。

  午时将至,梁伯在屋顶上测试警报装置。

  一堆废铁零件串在一起,底下还系了个铃铛挂在帆索上,海风掠过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拽动绳索,铃铛突然炸响,还带着节奏。

  测试完之后用绳子把下部绷紧,防止不小心闹出动静整了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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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这么绕?”

  这是陈九在问。

  黄阿贵的布鞋踩进巷子里的污泥,他故意落后陈九半步,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方后腰处,那里被粗布衣衫勾勒出一块硬邦邦的轮廓。是那把打死了几个爱尔兰人的转轮手枪。那件凶器,总让他心惊肉跳。

  “行大路惊有差佬。”(“走大路怕撞见巡警。”)

  黄阿贵压低声音回答。他下意识地想掏烟卷,才想起手卷烟还落在窝棚里。

  “教会就在唐人街外面……”

  “听说是之前几个信基督的华人富商和传教士一同开的,叫什么中华基督…长老会,玛丽安嬷嬷……之前发过救济面包。”他咽下后半句,没好意思说自己曾在饥饿中排队领过。

  陈九突然停步,“我很好奇,”他说,“凭你的本事,不至于找不到活干。”

  黄阿贵脚步一顿,迟疑片刻才开口,“我只想踏实挣钱….”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不想总受欺负。”

  一只瘸腿的流浪狗从垃圾堆窜出,黄阿贵看了一眼,眼中闪过自嘲。

  陈九缓缓点头,认可了黄阿贵的说法,看了六大公司的嘴脸,此刻竟然觉得黄阿贵这种差点饿死自己的骨气有些佩服。

  “去年冬至......”黄阿贵转换了话题,“我在教会领到碗热豆粥。”他喉结滚动着吞咽回忆,“玛丽安嬷嬷一直跟我说小心烫,我差点眼泪都掉出来。”

  “她发现我偷藏面包,反而多塞给我两个苹果。”

  他苦笑一声,想起了玛丽安非要给他传教的样子,“这样的洋婆子......该下地狱还是天堂?”

  陈九苦笑两声刚要回话,听见动静赶紧拽着黄阿贵贴墙隐匿,三个戴矿工帽的爱尔兰醉汉晃过巷口。等咒骂声远去,黄阿贵才发觉自己攥着陈九的衣角,赶忙松手。

  “你话要揾(找)个英文翻译,还能给大伙教英文,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之前教堂开过英文班,我去听过一次,叽里呱啦的也听不懂,不过没开过久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开了。”

  黄阿贵挠了挠头。

  因为绕路的缘故,走了很久,终于到了。

  这里路面很平整,有的地方铺了板子,明显要更好一些。

  陈九在坡上刹住脚步,抬头望着哥特式尖顶上褪色的黄铜十字架,还有铸铁栅栏门上复杂的花纹。

  真够气派的……

  “这是大概十几年前建的。”黄阿贵喘着粗气跟上,“当年修建的泥瓦匠多是唐人街的同乡。”

  话音未落,教堂内飘出唱诗班的歌声,圣洁悦耳。

  陈九在门槛上蹭净草鞋底的脏泥,手指刚触到大门,黄阿贵突然拽住他的黑色粗布衣襟:“九哥且慢。”

  他犹豫了一下,这个在金山摸爬滚打的老油条,小心地用唾沫沾湿袖口去擦陈九领口的鱼鳞碎。

  完了笑了笑。

  管风琴的声音混着听不懂的圣歌扑面而来。

  陈九前脚刚迈进正厅的,二十排木头长椅上的目光齐刷刷看来。

  穿蕾丝衬裙的白人太太捏着手帕掩鼻,几个着西装的华人投来讥诮的打量。

  像是注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野人。

  他后腰别的手枪隔着布料发烫,仿佛又回到初到金山时,被一群爱尔兰人肆意打量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