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平安银-《九两金》

  老黄的勇敢不止惊呆了陈九,更吓住了一旁的卖报小贩。

  他瞅着黄阿贵暴起的青筋在太阳穴突跳,活似见了恶鬼讨债。这老黄平日逢人就都低三分的背脊,此刻绷得比撑房子的柱子还直,拳头砸在番鬼鼻梁时溅起的血珠子,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贩子哆嗦着站在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趁机跑路,万一自己也被视作帮凶,遭人报复怎么办。

  他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

  爱尔兰年轻小伙子看着对着自己下巴的黑洞洞的枪管,当然害怕,因为他发现对面的这个华人似乎真的不怎么把人命当回事儿,对方说不定真的敢开枪。

  他的面色泛着阴沉,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被人当街羞辱过?

  但他只是抿了抿嘴角,舔了一口嘴角渗出的血,紧紧握着拳头,一动不敢动。

  眯着眼睛看着枪口视野外面的这几人,似乎想把对方的脸记得清清楚楚。

  “够数了。”

  对面的男人只是轻飘飘地开口,这个扎着短发的丑汉立刻退身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想给陈九一个你等着的眼神,颤抖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因此他只是屈辱地转身,毫不停留。

  同伴立刻跟上,还拽着他的衣领,小声说着什么,脚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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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九收起枪,环视四周,华人苦力们低垂着脑袋,假装没看见,卖鱼的贩子们纷纷躲避起他的眼神,将自己藏身在在阴影里。

  鱼市陷入诡异的寂静,浪涛拍打船坞的节奏仿佛被拉长的呼吸。

  换做一个月前,他会愤怒于这些人的怯懦,此刻却很平和。

  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因此一时选择退让,这并不丢人。

  “这活儿还得粗人干啊……”

  “过山龙啊黄阿贵!”

  昌叔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老黄肩头生疼,扯着破锣嗓子喊话,“早看出你是扮猪吃老虎的料!”

  黄阿贵搓着渗血的指关节,豁牙笑得活像老家舀水的裂瓢:“上回在捕鲸厂只放了几枪,这回可算逮着活肉练胆。”

  “练胆”那两个字喊得格外响亮。

  “好小子!”

  “有种!”

  这个千里迢迢赴美打工的苦力自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他只是跟陈九这些人的相处中突然琢磨出了另一种活法。

  这么久点头哈腰换来的平安,早把自尊泡成了烂泥。但如今攥着火器,这西洋铁家伙不分忠奸,扣下扳机时只管轰他个肠穿肚烂。

  既然只需要半跪在地上,只是机械地扣动扳机就能让鬼佬听话,那为何不干?

  家里已经寄钱回去,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可以任性一下。

  桅杆上惊起的灰鸥掠过天边,黄阿贵咧嘴笑着,黝黑皲裂的脸在阳光下皱成一团。

  这个精明圆滑的苦力也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他不想加入会馆欺负同乡,也不想进厂进码头听洋人的鞭子使唤。

  既然有人管一口热饭,还有正经行当做,那谁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要是肯再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黄,那自然抄起枪来干特娘的。

  他是半道加入,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自己当下的处境。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还要干!

  “老黄,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

  “哎哎,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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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的热血退去,迎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后怕。

  十四五岁的卖鱼仔浑身颤抖,被妇人拽过来按头鞠躬,话里还混着哭腔:“多谢,多谢!”

  少年十四五岁的面孔,身体却因为长期缺少营养很矮小,像一个大头娃娃。

  他哆嗦着,却在母亲臂弯里偷眼打量陈九别回腰间的转轮手枪。

  那让爱尔兰人手脚僵硬的铁器,正和他梦里期望拥有的东西一模一样。

  陈九弯腰把倒地的鱼篓扶正,抓起地上的海鱼就往筐子里扔。

  “这位爷,哪能让您干,脏。”

  “我来吧,我来吧。”

  陈九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妨事,我在老家新会也是打渔的。”

  妇人却有些不信。

  他从地上的污水里捡起遗落的硬币,想要塞给面前的女人,卖鱼妇人却往后缩了半步,

  “这些钱留给爷当平安银吧...”

  陈九一时沉默,黄阿贵的笑声突兀地打破了这突然沉郁的气氛,

  “阿婶你糊涂了?”

  “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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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心着遭人围堵,他们很快就离开鱼市。

  一直走到海边,潮水都漫过脚面,陈九才想起来自己是来鱼市打探消息的。

  之前这里是爱尔兰人的地盘,他们没过来。

  阿昌不知道为何也沉默了一路,此时突然一拍大腿,拉住陈九就开始一顿嚷嚷。

  “阿九!阿九啊!”

  “咱们都想差了!”昌叔突然攥住他腕子,老兵掌心发烫,“咱们这是捧着金碗讨饭啊!”

  “咱们何必苦哈哈的来这里瞧什么买卖,还得辛苦找位置,看人眼色。”

  “打赢了,是可以抢地盘的啊!”

  “哎呀,我跟你梁伯真是打了一辈子仗,打糊涂了!”

  黄阿贵在一旁插嘴,“昌叔是说...学爱尔兰人收平安银?”话音未落,昌叔的眼睛已经瞪了过来。

  “收个卵的银!”

  “咱们正经收渔获,每担比人多给半角。鬼佬的冰车能到处晃,咱们的鱼就不能送餐馆?”

  陈九闻言一愣,今日他们本来是看看鱼市,了解下价格,看看能不能寻个摊位,顺便拉着黄阿贵看看有没有卖渔船的地方,也多个正经营生。

  听到昌叔的话让他有些犹豫,进了鱼市,不是又要跟爱尔兰人起冲突,难道再打起来用人命去填?

  维持生计固然重要,但拿命去拼,是不是划算?

  他刚想摇头拒绝,却被阿昌叔看穿了想法。

  老人哈哈一笑,竟然有些豪迈之感。

  “阿九你不必担心跟红毛鬼之间是不是又要打,这你问老梁,信不信他跟我说的一样?”

  “咱们跟红毛鬼之间迟早还要做过几场,何必畏缩手脚,困在捕鲸厂那么大点地方?”

  “我们从广西一路北上的打,是为什么?你不打,清妖就来打你了!”

  老兵正在缅怀,黄阿贵突然窜起身凑近,眼里泛起亮光,仿佛捋清了思路。

  “九爷记不记得咱们从北滩到唐人街,一路多少家餐馆、鱼档?咱们洗衣店那边不是也有餐馆?咱们统一收、统一送。”

  “根本都不需要跟爱尔兰人抢渔获,咱们让南滩渔民把船直接泊在捕鲸厂后面,咱们宰杀装冰一条龙,省去鱼市抽成的三成利!”

  “这样根本都不需要在鱼市找摊位,不要买渔船自己捕,也不需要跟爱尔兰人起冲突了。”

  黄阿贵越说越激动,“咱们直接把摊位都拐走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