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烂泥沟-《九两金》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萨克拉门托中国沟低矮的窝棚上,将破败的竹席屋顶染成暗红色。

  陈九踩着泥泞的小路,鞋底黏着污水的气味。

  几经辗转,历时八天,他们终于重返这里。

  整整十一个兄弟埋葬在落基山脉下的荒原,长眠于此。

  华人因为铁路和金矿成批成批地来到美洲大陆,同样也因为铁路陆陆续续死在这里。

  萨克拉门托的华人很不好过,比起金山大埠差上许多。

  中国沟的地势低洼,每逢雨季,浑浊的积水便会倒灌进棚屋,将本就单薄的被褥和干粮泡成发霉的烂泥。

  听这里的人说,上次大洪水,很多人被卷了进去,无力挣扎。

  诺大的一个城市,光鲜亮丽,竟被人赶到这样的烂泥沟里…

  此刻虽是旱季,但空气中仍弥漫着臭气。

  那是死水、粪便和汗酸混合的味道。

  他走到一间摇摇欲坠的木板屋前,十余名还剩下的“保善队”队员和中国沟能话事的已挤在油灯昏黄的房间里等待。

  王崇和抱臂倚在门边休息。

  刘景仁蹲在煤油灯旁,用炭笔在皱巴巴的地图上勾画着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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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夫斯蹲在窝棚外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空荡荡的枪套。

  “Fuck……”

  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华人劳工的尸体他见得多了,饿死的、累死的、被雪崩埋了的,哪具不是像垃圾似的往货车里一扔了事?

  可那天在普瑞蒙特里,当子弹飞舞,他头一回觉得,这些黄皮的血性让人胆寒。

  格雷夫斯透过门缝看见陈九瘦削的背影。

  这小子最近愈发沉默,倒像块被血浸透的石头,硬得硌人。

  “把头抬起来。”

  陈九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惊得格雷夫斯一个激灵。他下意识要摸枪,却只抓到满把空气。

  抬头正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冷得像落基山的雪,看得他后颈汗毛倒竖。

  这眼神他太熟了。

  那些被他弄死的南方佬临死前就是这么瞪着他的。

  可是现在,他才是那个“俘虏”。

  “我知道你想什么。”

  格雷夫斯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嗓子嘶哑,

  “放心,现在除了跟着你们,我们还能去哪儿?”

  “铁路公司和平克顿都想要我的命,呵…”

  他摸了摸脖子上结痂的弹痕,那是斯坦福的私兵留给他的纪念。

  真讽刺,为铁路公司卖命这么久,最后差点被“自己人”打成筛子。

  “我冇杀你,只因为你仲有用。”

  陈九的声线冷硬如铁,“但你要记紧,你的命是埋在雪里的兄弟换的。”

  “除了我的人,还有你的人!”

  临到鬼门关转了一圈, 格雷夫斯发现折磨自己的病症突然好了,原来,人命是那样值钱,他还没做好去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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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

  这些临时被召集的人很不安。

  有人蜷缩在墙角咳嗽,有人机械地搓着红肿的手掌,指缝间还沾着洗衣房的碱粉;更多人则沉默地盯着地面,不知道陈九是不是来追究他们上次逃跑那没卵的事情。

  “九爷。”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华工打量四周,最终还是咬牙站起身,“刚刚喊人的兄弟,话九爷你打算带住大家揾条生路?”

  陈九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枯黄的脸。这些曾挥舞铁锤和美洲大陆搏斗的汉子,此刻眼中只剩下饥饿和麻木的迟钝。

  他踢开地上一个漏水的铁皮桶,桶里漂着几片烂菜叶…..

  “都说说,眼下靠什么活命?”他单刀直入。

  “洗衣工……咳……每天洗十四个钟,工钱还不够买半磅咸肉。”说话的是个消瘦的青年,手指头被水泡得泛白发皱,“啲鬼佬仲嫌衫‘有怪味’,现在洗衣工的活计也不好找了。”

  角落里传来沙哑的接话:“我在罐头厂刮鱼鳞,监工说黄皮手细,适合干这种阴湿工。”

  他举起溃烂的双手,给陈九看了看。

  陈九拉过一个低矮的木凳子坐下。这些故事他太熟悉了。

  一路驰骋,见了太多,也听了太多。

  自横贯大陆铁路竣工,上万华工被像垃圾般丢进西海岸的贫民窟。三藩尚有唐人街庞大的宗族网络维系,勉强维系着体面。

  萨克拉门托的中国沟却像被遗忘的沼泽,人人都吃不饱,同乡会忙着扒皮,还有凶悍的协议堂打仔来收保护费。

  尽管这些人都见了阎王,日子却不曾好过上半分。

  直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压抑:“我们些人在河谷那边挖渠。”

  众人回头看向说话者。

  这是个中年人,面皮皲裂似树皮,裤脚沾满干泥:“班白鬼请咗几十个华工挖沟筑堤,话要抽干沼泽造良田。”见陈九挑眉,急急补多句:“我睇真嗮!啲黑泥肥到漏油,种乜都得!”

  陈九一愣,让他详细说说,

  ”我们得站在齐腰深的臭水里,用竹筐运走烂泥,再夯入红木桩固定堤坝。每月带走十几条人命。”

  “地势低过中国沟?”陈九突然发问。

  “低成丈几!但班白鬼用蒸汽泵抽水。”

  油灯的火苗在陈九眼中跳动。他想起广东老家咸水寨的沙田。

  渔民们围着滩涂地造田时,也会先用石头筑堤排水,还得先种咸水草几年。

  可是这里是河!遍地都是河!

  大平原上的地容易引来白鬼争夺,可是沼泽地、滩涂地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刘景仁突然起身,和他对视一眼,均是明白了对方所想。

  他将地图铺在草席上。

  煤油灯的光晕下,萨克拉门托河主流域很宽,支流蜿蜒穿过星罗棋布的沼泽。

  “九爷,这些烂泥巴…..”

  他的炭笔圈出一片洼地,“呢的烂泥地是白鬼眼中系臭裹脚布,等我哋抽干水、围垦…这就是能种稻米、种粮食的宝地啊!”

  “分分钟变黄金田!”

  “格雷夫斯,”陈九一番思索立刻转头看向阴影中的男人,“你和卡洛律师去谈,去看一看偏一点的沼泽地,打听打听背后有没有什么人。”

  格雷夫斯猛地抬头:“你问那些烂泥地?那些地连牲口都站不住脚……”

  “所以我要买,才不引人注意。”陈九冷笑,“白皮猪不懂’烂泥能生金’,我们懂。”

  格雷夫斯沉默良久,忽然嗤笑一声:“行……反正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是那些大人物眼里的清虫。”

  他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枪套,“但买地要钱…..”

  “呵,我差点忘了,你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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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饭点,陈九安排人去生火造饭,众人才散去。

  他们听懂了刚刚没说完的话,眼里都是不敢置信的惊喜和犹疑。

  头先陈九画的大饼太靓,靓到连发梦都不敢信。

  后生仔阿明死死掐住自己大腿,痛到吡牙咧嘴才信这不是发紧梦。

  “真系种得成?”

  人群后面个跛脚阿叔对住脚喃喃自语,摸到自己的粗糙皲裂的手,突然“啪嗒”滴了滴老泪落泥地。

  这么久了,自打被人赶到中国沟,边个仲记得泥土的温度?

  这是他们做梦都想做的事….

  刘景仁拉陈九到河岸边,

  “九爷,我之前在萨克拉门托码头揾了个修船厂。买了两艘船,补好漏,能装很多货。”

  他抓了把淤泥,任污黑的水从指缝滴落,“等沼泽地垦出来,稻米、土豆、甜菜……都能用船运到金山。”

  “如果行铁路,去到中部荒原嗰啲贫瘠地方,班白鬼都要抢……”

  “我哋嘅渔货都可以用船运去萨克拉门托……”

  陈九望向河面。他仿佛看见它们满载稻谷、劈波斩浪的模样。“景仁,你说……咱们真能在美国种出老家的稻子?”

  “点解唔得?”

  刘景仁折断节脚边的枯枝,“白鬼净识种麦,我哋手板眼见工夫——浸谷、育秧、赶鸭食虫…”讲到尾音都颤,好似惊大声了就会戳破这个梦。

  他喃喃,“我们的脚踩过水田,手插过秧苗……烂泥巴里有咩活路,华人比他们清楚!”

  陈九愣了好几息,缓缓坐下。

  另一边,华工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那是出去采购的人带了一大堆蔬菜和肉回来。

  阿吉兴冲冲了拎过来一瓶洋酒,看两人在议事,又悄悄走了。

  刘景仁拧开酒递过去:“九爷饮啖先?”

  “想什么心事?”

  陈九仰头喝了一口,火辣辣烧到颈筋都绷起:“想阿妈……阿妈成日话人离乡贱。而家?我们连个字都被人拆骨吞埋。”

  远处传来锅铲的声音,阿吉大声吆喝:“落猪油爆蒜啦!”

  “这儿就系我们的新窦!”(新乡、新家)

  刘景仁苦笑两声,“等稻子长出来,臭涌也能变粮仓。”

  “烂泥沟变金饭碗,要白鬼睇住咱们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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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夫斯站在一边,望着远处发呆。阿吉走时朝他脚边啐唾沫,他却恍若未觉。

  他听不懂陈九和刘景仁说什么,只是在思索以后该怎么做。

  “你没去找卡洛吗?”

  陈九挑眉。

  格雷夫斯耸了耸肩,脸上带了一丝落寞:“战争结束后……我很多战友拿了政府的土地当农场主,种玉米…我则是带着人来了西部…”

  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现在,我居然要帮一群清国人垦荒……真他妈滑稽。”

  陈九沉默片刻,

  “地契要落你的名字。”

  格雷夫斯僵住。“白皮信不过华人,但信得过’格雷夫斯农场主’。”

  “华人买不了土地,卡洛我要带回三藩,你留在这里。”

  “我虽然信不过你,但你我都没有选择。”

  “土地的收益分你两成.”

  陈九转身走向黑暗,“好好干……说不定哪天,你真能种出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