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搭台(二)-《九两金》

  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的办公室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焦躁。

  桌上,电报纸堆积成一小堆,每一张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参议员康奈尔电:市长先生,听闻圣佛朗西斯科市中心竟有炮声,州议会十分震惊。希望你能尽快查明真相,恢复秩序,安抚民心,否则州议会将启动独立调查……”

  “太平洋俱乐部电:阿尔沃德市长,诺布山很多会员对本市治安深表忧虑。若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俱乐部将考虑撤回对码头扩建案的一切投资……”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会密电:市长阁下,为了防止暴乱波及铁路沿线产业,请尽快处理炮击事件,如果影响货运和仓库,不排除董事会将采取相关措施……”

  每一封电报,都砸在他刚上任这脆弱的政治声望上。

  城里出现了炮。

  这个消息,比几百个华人在街头械斗更可怕。

  再说,那些黄皮猴子一向比较“识趣”,只在那个社区里面斗。

  那些住在诺布山宫殿里的富豪们,他们可以容忍唐人街的肮脏与罪恶,甚至可以从中渔利。但他们绝不能容忍,有任何失控的暴力,能威胁到他们那由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安乐窝。

  他们怕了。

  而他们的恐惧,就是悬在阿尔沃德头顶的利剑。

  “帕特森!!”

  阿尔沃德的咆哮再次响起。他将手中的电报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墙壁。

  “告诉我你他妈的昨晚没在哪个情妇的家里!告诉我你的人不是一群只会收黑钱的废物!”

  爱尔兰裔警长帕特森的制服领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刚刚穿过市政厅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

  沿途,是商会代表们阴沉的注视,是州议员特使冷冽的质问,是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官员们避之不及的眼神。

  甚至,早晨刚刚对峙过的军营上尉,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将手中的马鞭捏得“啪啪”作响。

  军队,在等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势力渗透进这座城市,分一杯羹的借口。

  “市长先生,根据初步调查……”

  帕特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试图维持镇定,汇报情况。

  “闭嘴!”

  阿尔沃德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死了几个华人?还他妈的无关紧要!我不管你抓了谁,审了谁,我只要你立刻给我盯紧那个在市立医院的白人!”

  他指的是在炮击中受伤的铁路承包商傅列秘。

  “上帝保佑他下地狱之前别他妈的乱说话!一个白人,一个体面的商人,一个和州议员交好的商人!他跑到唐人街去做什么工作?!见鬼!”

  阿尔沃德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正中唐人街的位置。

  “听清楚了吗?’火炮’这个词….”

  他的脸凑到帕特森面前,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份报纸上!否则,你就给我滚回爱尔兰去种土豆!”

  帕特森的身体猛地一僵。

  “种土豆”,这是对所有爱尔兰裔最恶毒的侮辱。它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帕特森内心最敏感、最屈辱的地方。

  他想起了大饥荒,想起了那些饿死的同胞,想起了他们背井离乡时,英国人脸上那轻蔑的嘲笑。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但瞬间又被自己的政治觉悟浇灭。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

  “市长先生,”帕特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辩解,“现场的痕迹……非常明显。遭受炮击的建筑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周围商铺的门窗都被铁砂和碎石打烂。想瞒,恐怕瞒不住。”

  “瞒不住?”阿尔沃德的眼中泛起毒蛇般的神色,“那就给我造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真相’!”

  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帕特森。

  “你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一群……一群清国广东来的黑帮,因为争夺地盘和生意,发生了火并。其中一方,使用了自制的火炮……轰击对方的堂口,酿成了惨剧。”

  帕特森硬着头皮回答。这是他根据现场线索和初步审讯,得出的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但市长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无害的剧本”。

  “愚蠢!”阿尔沃德再次咆哮,“黑帮火并?这只会让那些富豪老爷们觉得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已经失控!只会给军队介入提供更多的借口!”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终停在窗前。

  “爆竹(firecracker)仓库。”

  许久,阿尔沃德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清晰。

  帕特森一愣:“什么?”

  “我说,爆竹仓库失火。”阿尔沃德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就这么说。”

  “华人过年,最爱囤积鞭炮。成箱成箱地堆在那些破木楼里。昨夜,是几个不小心的酒鬼、烟鬼,引燃了爆竹,导致了这场‘意外’。合情合理,不是吗?”

  这谎言,简单,却又恶毒得可怕。

  它利用了阿尔沃德亲手主导的排华浪潮中,白人社会对唐人街“肮脏、混乱、易燃”的刻板印象。在他们眼中,那些拥挤的、散发着怪味的木板房,本身就是巨大的火灾隐患。

  一场由“陋习”引发的“意外”,远比一场有预谋的“炮击”,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容易被遗忘。

  帕特森咽下了所有的辩驳。

  从这一刻起,真相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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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他亲自带队,在唐人街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清剿”。

  南区警队逮捕了花园角沿线所有商铺的店主,无论他们是卖杂货的,还是开医馆的,一个也不放过。

  也逮捕了所有住在秉公堂周边的华人住户,无论他们是做苦力的,还是缝衣服的。

  甚至,一个在街角卖糯米糕的老妇人,也被警棍和枪托,粗暴地塞进了囚车。

  仅仅一夜之间,南区警局的拘留室,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一百一十二名华人,成了这场“意外”的“嫌犯”。

  “警长,”副手看着拥挤不堪的牢房,面带忧色,“牢房已经塞满了。而且……《加州论坛报》的记者,拍到了囚犯队列的照片……”

  “干得好!”

  帕特森尚未多交代几句,市长又把他传唤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那次咆哮之后,帕特森几乎成了市长的狗腿子,随时待命。

  “登报!立刻让所有与我们交好的报纸都登出去!”

  “《市政厅闪电清剿唐人街非法火患,百余嫌犯落网!》”

  “我要让那些商会的老爷们看看!让那些在议会里叫嚣的议员们看看!我阿尔沃德,在做事!在维护这座城市的秩序!”

  “还有,”市长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份名单,你亲自送去几家报社。”

  他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太平洋邮报》、《湾区观察者》……那些,都是平日里不怎么“听话”的报社。

  “告诉那些自以为是的主编:敢在报纸上登一个‘炮’字,或者任何与‘炮’有关的词,明天,税务局的稽查官,查的就是他们情妇和黑产!”

  帕特森苦笑着接过了那份名单。

  唐人街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哪一个背后没有向他帕特森缴纳“规费”?

  巡警们收的“消防费”,市政厅抽的“卫生税”,那些赌场、鸦片馆、妓院每月上缴的“孝敬”……哪一笔钱,最终没有流入某些人的口袋?

  若真让军队借机驻防,若真让州议会派来调查组,那么,这条灰色的财源,这条维系着无数人奢华生活的利益链,就会彻底枯竭。

  而他帕特森,首当其冲,会成为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阿尔沃德训完他,又紧接着见下一个客人。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和一丝诱惑。

  他揪住税务官科尔曼的领子,小声嘶吼着什么。帕特森离得远,听不清,但他能看到科尔曼脸上那惊恐的表情。

  然后,阿尔沃德转向了他,或者说,转向了门口没走出去的他。

  “听着,帕特森……”

  “唐人街烧光了无所谓,但控制权,必须牢牢握在市政厅手里!”

  “你看到诺布山了吗?”他指向那片富豪别墅区,“他们怕了。他们怕华人暴动会拉低地产价格,更怕军队来了会增加税收。”

  “把这件事,给我压下去!压得死死的!你明年……往上走的钱,我让那些富豪的公司,给你填!”

  门紧接着关了。

  第二天,一份由市政厅发布的紧急公告,贴遍了圣佛朗西斯科的主要街道,并刊登在了十几份报纸的头版。

  公告的内容,与市长在办公室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昨夜,唐人街花园角一处非法囤积爆竹的仓库,因为管理不善,意外失火导致爆炸,现已缉拿相关责任人。华人燃放爆竹的陋习,已严重危及市民安全,市政厅将即刻颁布法令,严整消防条例,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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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百名华人,如同被驱赶的牲口,被驱赶着,押向南区警局那扇冰冷的大门。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与不解。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一场天降的横祸,将他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报纸的头版,用触目惊心的大号字,刊登了市政厅心照不宣的“杰作”。

  标题是:《唐人街爆竹库惊天爆炸,百余华人嫌犯被拘捕调查!》

  下面,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华人名字。

  李永建的名字,就在其中。

  公告和报纸一出,满城哗然。

  但很快,仅仅两三天内,在各大报纸“客观公正”的引导下,市民们的怒火,便从对市政厅治安管理不力的质疑,巧妙地转移到了对“华人陋习”的声讨上。

  商会的代表们,满意地离去了。

  军营的上尉,在与帕特森进行了一番“友好而坦诚”的交涉后,也骂咧咧地带着他的士兵,撤回了军营。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城市权力格局的风暴,就这样,被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暂时平息了。

  只有唐人街,依旧被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所笼罩。

  只有那些被无辜逮捕的华人,依旧在阴暗的牢房里,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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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可以用雨水冲刷。

  但有些东西,雨水冲不掉。

  比如,恨。

  比如,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陈九在卡尼街那间宽阔的旧宅里,和市长做的事情一样,见了一批又一批人,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和命令在这里汇集又发散。

  “景仁,”他看着强撑着身子赶来的刘景仁,“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刘景仁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将报纸递给陈九,指着那篇刺眼的报道,将帕特森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但刘景仁却能看到,他那双不知多久没有合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风雨正在郁动。

  “火烛馆?(爆竹仓库?)”

  “真系好个火烛馆。。”

  “他们用笔杀人,用墨放血。狠过用真刀捅人,毒过砒霜。”

  陈九站在院子里,沉默了许久。

  “傅列秘先生呢?”

  “在市立医院养伤,卡洛律师已经安排妥当,暂时没有危险。”

  “亨利·乔治先生呢?”

  “我来之前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应该很快就到。”

  陈九点了点头。“好。”

  “你来安排,最新一期的《公报》快点印出来!”

  “金山要听真我们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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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桌、排字机、印刷机,成了新的战场。

  刘景仁和傅列秘,两位秉公堂的“文胆”,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和病床上,彻夜未眠。

  刘景仁负责撰写中文稿。他手中的毛笔,不再是记录账目的工具,而是一柄锋利的剑。

  他用最悲情、最煽动的文字,控诉着那场惨无人道的炮击。

  他没有提什么堂口恩怨,没有提什么江湖仇杀。

  他只写孩子和劳工。

  他写,秉公堂的“中华义学”,是唐人街所有失学孩童和不识字的苦力唯一的希望。

  他写,那些穿着破旧衣裳,却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孩子,是如何在简陋的课室里,一笔一划地学习写自己的名字。

  他写,那一炮,轰塌的岂止是秉公堂的砖墙?分明是轰碎了上百户人家的指盼,轰断了华人子孙欲借圣贤书卷、于此异域之地改换门庭的心志!

  他痛陈,“呜呼!当炮子挟风雷而至,当梁柱崩摧如朽木,彼等孱弱肩头,焉能承此血雨腥风?彼等学童、苦力初习‘仁义’二字之手,又当如何在血泊中挣命?!……”

  “彼辈凶徒所欲毁者,非区区一所学堂耳,实乃我华人立身图强之根本!彼辈所欲灭者,非数声诵读,实乃我全族于金山鬼佬之地血脉延续之将来!”

  字字句句,皆由血泪研墨而成。

  傅列秘则负责英文稿。他将刘景仁的控诉,用更为冷静、也更为犀利的语言,转化成足以引起白人社会震动的檄文。

  他将事件的重点,从华人内斗,转移到对“城市文明与秩序的公然挑衅”上。

  “在圣佛朗西斯科这座以法律与秩序为傲的城市心脏,竟然有人敢动用火炮来解决纷争!今天,他们的炮口对准的是一所为贫困儿童和不识字的劳工提供教育的慈善机构,那么明天,他们的炮口又会对准谁?是教堂?是银行?还是我们每一个安分守己的市民的家门?”

  天亮时分,数千份《公报》特刊,被秉公堂的弟兄们,送往唐人街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亨利·乔治,这位《纪事报》的评论员,在跟主编大吵一架之后,化名在猎奇小报上,打响了反击的第一枪。

  他的文章,没有直接引用《公报》的内容,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帕特森警长的“爆竹仓库失火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

  他详细地分析了现场的爆炸痕迹,引述了匿名“军事专家”的观点,指出那不是爆竹所能造成,其威力与制式,有一点像是军队使用的……臼炮开花弹。

  他还“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曾采访过秉公堂的负责人,了解到该机构长期致力于慈善事业,尤其是为那些在修建太平洋铁路中死去的华工收殓尸骨、发放抚恤金的义举。

  “一个为死者寻求尊严,为生者提供庇护的慈善机构,为何会成为暴力袭击的目标?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利益纠葛?帕特森警长那份过于草率的调查结论,究竟是为了掩盖真相,还是另有隐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有其他记者发文支持,甚至公布了现场照片,虽然是在警察控制之下尽可能偷拍,但仍然能从黑白模糊的影像中看到炮击现场的惨状。

  《公报》的血泪控诉,在华人社区内部引起了空前的共鸣与愤怒。

  而亨利·乔治的质疑,则像一颗投入白人社会舆论场的炸弹,让原本一边倒的舆论风向,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帕特森警长,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笔杆子的,那份冰冷的、足以致命的寒意。

  为此他又被市长喷了满头满脸的口水。

  这个德裔甚至比暴躁的布莱恩特还要不尊重他。

  尽管他直接带人查抄或者警告了那几家“胆大包天”的报社,但是却不敢直接逮捕亨利·乔治。

  因为这位经常出入在上流聚会的着名评论家,也同样代表了一些渴望知道真相的上流群体。

  他的背后同样有人支持。

  比如那些新任市长的政敌,或者敌对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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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裹挟着茶香、汗味与窃窃私语的风,从“得胜楼”的门窗里打着旋儿钻出来。

  这都板街的老茶馆,是金山唐人街消息的旋涡中心。

  三教九流在此盘踞,鱼龙混杂,一盏粗茶,舍得花钱的再来几碟焦香的瓜子花生,便是消磨半日光阴的凭据,将坊间巷尾的秘闻轶事,咀嚼得烂熟如泥,再混着唾沫星子吐出来。

  黄阿贵今日套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敛去了平日的油滑,眉宇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沉静。

  他独踞窗边一隅,一壶茶自斟自饮,那对招风耳却如机敏的猎犬般支棱着,不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响动。

  这是九爷另外交办的任务:他手下另外调配的十几张长舌负责散风点火。

  “喂!听讲未?秉公堂嗰单嘢,水好深的!”

  邻桌一个粗布短褂的汉子,贼兮兮地凑近同伴,压低了嗓门。

  “哦?有乜内情?”

  “我三叔个老表,在至公堂门口睇水(望风)的!话嗰晚根本唔系协义堂的余孽做嘢!系……系香港洪门总堂的过江猛龙!”

  “香港洪门?!”

  同伴倒抽一口冷气,“过海来金山搞乜名堂?”

  “抢食咯!听讲他们嫌至公堂的赵老顶太软脚蟹,孝敬总堂的香油钱又抠抠搜搜,专登派咗个二路元帅黄久云过来,要重新‘执位’(整顿秩序),一统金山华埠!”

  “嗰个黄久云?香港地界闻风丧胆嘅‘阎王云’啊!听讲出手狠辣,杀人如麻!今次来,分明系要杀鸡儆猴,拿秉公堂开刀祭旗,震住六大会馆,一步登天坐正金山华埠头把金交椅!”

  “惨啊!至公堂上下血洗一空!赵老顶被轰成蜂窝,连嗰位耶鲁大先生都……被人乱刀斩成肉酱啊!”

  这番话,细节丰满,绘声绘色, 像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茶馆里炸开。

  这“内幕”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蝇,嗡嗡作响, 眨眼间便扑遍了“得胜楼”的每个角落,又乘着风,飞窜向唐人街的犄角旮旯。

  茶馆里烟雾缭绕,赌档中骰盅摇响,鸦片馆内青烟袅袅,连那昏暗污浊的鸡笼里,压低的私语声都交织着同一个名字——黄久云。

  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强龙”与“地头蛇”的腥风血雨。

  在黄阿贵和他手下那十几张巧舌如簧的嘴皮子底下, 舆论的风向悄然扭曲,变得愈发诡谲难测。

  不出两日,新的毒刺又悄然扎下。

  “喂!收到风未?宁阳会馆的打仔头目,前几日夜麻麻(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去咗见黄久云!”

  “唔系啩?张老顶平时扮到几咁正气凛然,点会同班过江豺狼勾勾搭搭?”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只眼睇实,黄久云的马仔,鬼祟从宁阳会馆后门抬咗几只沉甸甸的木箱出来!话唔定就系……枪啊!”

  “叼!咁讲法,六大会馆入面,有‘二五仔’?!”

  “你唔知?就是他们撑那个黄久云到处杀人放火啊!”

  “嘘!收声啦!小心隔墙有耳!”

  “摆明车马啦!他们就系眼红陈九爷周济我们呢啲苦命人,仲起埋义学(建义学),想揾人做低他(干掉他)啊!”

  “嗰班冚家铲,在香港就系鱼肉乡里的恶霸,过到来仲想骑在我们呢啲苦力头上作威作福!”

  “六大会馆?哼!冇个好人!日子一日比一日难捱!”

  猜忌的毒藤,一旦攀附上信任的残垣,便以惊人的速度疯长、绞缠。

  本就因利益倾轧而貌合神离的六大会馆,此刻更是壁垒森严。

  彼此间眼神都淬着冰,一举一动都引来无数猜疑的目光。

  三位主事的馆主连同其他掌权管事,尽数被陈九强按在宁阳会馆内“饮茶”, 街面上群龙无首,小摩擦如星火般此起彼伏。

  宁阳会馆的人,这几日出门,脊梁骨都感觉被人用目光戳着。

  连昔日称兄道弟的别馆中人, 投来的眼神也掺杂了审视与疏离,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比腊月的风更刺骨。

  张瑞南在会馆内暴跳如雷, “哐当”几声,将心爱的紫砂茶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廊下成排闪着寒光的钢刀,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反抗的字来。

  他深知,值此非常之时,那被黄久云亲手解开规矩道义枷锁的陈九,杀起人来,只怕比屠夫宰鸡还要利落干脆。

  他不敢,却也无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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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又开始下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北滩那片荒凉的土地。

  但与唐人街的阴郁不同,这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捕鲸厂前的空地上,两座占地巨大的厂房地基已经初具雏形。

  一座是未来的“太平洋渔业罐头厂”,另一座,则是能为整个圣佛朗西斯科带来清凉的“先锋制冰厂”。

  数十名白人工程师和建筑工人,在泥泞的工地上忙碌着。他们穿着厚实的工装,头戴圆顶礼帽,正在指挥着华工们铺设地基,搭建钢梁。

  “hey! You! be careful with that!” (嘿!你!小心点那个!)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白人工头,对着几个抬着沉重机器零件的华工大声呵斥。

  华工们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工地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写着:“太平洋渔业公司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更引人注目的是,工地四周,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名手持步枪的白人护卫在巡逻。

  他们大多是退伍的老兵,神情冷漠,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子军人的彪悍之气。

  这是卡洛律师的“杰作”。

  自从那夜陈九交代他之后,这位精明的意大利律师便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动用了陈九提供的资金,以及自己近来在上流社会积攒的人脉,以一种近乎“烧钱”的方式,迅速启动了罐头厂和制冰厂的建设计划。

  他高薪聘请了城里最好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又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东海岸订购了最先进的生产设备。

  更重要的是,他以“保护重要资产,防止暴徒破坏”为由,雇佣了一支由退伍军人组成的、装备精良的私人卫队,日夜守护着这片工地。

  这支卫队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挡在了渔寮之外。

  无论是那些心怀怨恨的爱尔兰帮派,还是那些对渔寮虎视眈眈的华人堂口,在看到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护卫们冰冷的眼神时,都不得不掂量一下招惹这块“硬骨头”的后果。

  这里是“白人”的地盘!

  “卡洛先生,”

  道格拉斯作为投资商代表,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由得赞叹道,“您的手笔,真是越来越大了。”

  卡洛微微一笑,指着正在吊装的巨大锅炉:“道格拉斯先生,我们这是在为圣佛朗西斯科的未来投资。”

  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片被海雾笼罩的渔寮。

  他知道,这道由金钱和白人面孔筑起的“防线”,只是暂时的。

  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

  与此同时,在南区警局那些塞得满满当当的阴暗潮湿的拘留室里,卡洛律师组建的六人律师团,也展开了他们的行动。

  “我要求见我的当事人,李永建先生。根据合众国宪法第五和第十四修正案,任何人都不得在未经正当法律程序的情况下被剥夺生命、自由或财产。”

  一位年轻的律师,义正言辞地对看守的警员说道。

  警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等着。”

  律师们并不气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一百多名被捕的华人商户和住户,提交了保释申请和人身保护令状。

  他们挑战着逮捕程序的每一个细节,质疑着证据的合法性,要求对每一个被捕者进行单独的听证。

  帕特森警长被他们搅得焦头烂额。

  他本想快刀斩乱麻,随便找几个替罪羊定罪,好向市长和公众有个交代。却没想到,这群平日里只知道为有钱人打官司的讼棍,竟会为了这群黄皮猴子如此“尽心尽力”。

  拘留室的角落里,杂货铺老板李永建,终于见到了他的律师。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白人。

  “李先生,”律师的声音温和而沉稳,“请不要害怕。告诉我,那天晚上,你都看到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李永建看着律师真诚的眼睛,又想起了陈九带人杀进来的那个夜晚,以及日日看到的秉公堂门口的景象。

  即便是再难捂热的心,在一腔不计回报的付出之后都会动摇。

  更何况自己已然身陷囹圄,又在怕什么呢?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将他所目睹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尊粗陋的土炮,那些蒙面的凶徒,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及那些凶徒逃走的背影,还有那个晚上的一切。

  律师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

  当李永建说完,律师合上笔记本,对他郑重地说道:“李先生,感谢你的勇敢。你的证词,至关重要。”

  等身边的通译翻译完毕,他站起身,带上帽子,用蹩脚的粤语一字一顿地收尾。

  “九爷说,他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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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入夜。

  冈州会馆的后堂,灯火通明。

  长长的宴席,从堂内一直摆到院中。

  赴宴的,皆是新会籍的乡亲。

  有在唐人街开了二十年铺子的老掌柜,有在码头扛包的苦力,有在洗衣房搓了几年衣服的苦力,也有……几个刚从船上下来,对金山还一无所知的后生仔。

  冯师傅今日铆足了劲,带着渔寮轩的几个徒弟,做了一桌又一桌地道的新会家乡菜。

  古井烧鹅,皮脆肉嫩,满口流油;

  陈皮焖鸭,醇香浓郁,回味悠长;

  还有那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脚姜,酸甜可口,驱寒暖胃。

  众人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乡音缭绕。

  这是他们在异国他乡,难得的团聚。

  陈九端着酒碗,走下主位。

  他没有多说什么官面文章,只是挨个地,向每一桌的乡亲敬酒。

  “阿叔,我敬你一碗。听讲你在金山补咗廿年鞋,就靠自己对手,养活成头家。”

  “阿嫂,辛苦晒。你个仔在秉公堂间义学读书,好生性(懂事), 第日一定有出头天。”

  “还有你,后生仔,”

  他走到一个面带稚气的年轻人面前,“刚来金山,莫怕。有事,就来会馆找我。只要肯出力,饿不死人。”

  他的话不多,却句句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酒过三旬,陈九站到了场地中央。

  “各位叔伯,各位乡亲,”他环视众人,声音洪亮,

  “我陈九,都系新会人。今日,以冈州会馆新馆主的身份,请大家来食呢餐饭, 唔为第二样,净系为咗一件事!”

  “炮打秉公堂这件事, 相信大家都有耳闻。”

  “班冚家铲, 唔单止炸毁了我们为子孙起的义学, 仲要将祸水泼晒落我们所有华人头上! 呢啖气,我陈九吞唔落!我信,在座各位,都吞唔落!”

  “唔怕同大家讲白, 我大佬赵镇岳,死咗! 我兄弟何文增,都死咗!”

  “秉公堂同至公堂上下死伤三十多人!”

  “我知,在座各位,都系本分人,唔想惹是非。但树欲静而风唔停!今日他们够胆炮轰秉公堂,听日就够胆火烧冈州会馆!后日,就够胆冲入我们个个屋企,抢我们的钱,辱我们的妻女!”

  “我陈九人微言轻,手底下的兄弟亦有限。单靠自己,单靠一班手足兄弟,追剿这些凶徒需耗费许多时日,我等不起!”

  “所以,我今日恳请各位乡亲,帮我一个忙!”

  他朝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帮我…… 睇实嗰班香港过来的,睇实那些协义堂的漏网之鱼,睇实晒所有在唐人街鬼鬼祟祟、心术不正的生面口!”

  “你们,就系唐人街的基石,就是会馆的眼同耳!你们提一句醒,报一条线,分分钟就救到无数人的命,就保得住我们捱生捱死先挣到的呢份家当!”

  “我陈九在这里发毒誓:凡是报料的,必有重酬!若然因为咁而俾人寻仇,我秉公堂同捕鲸厂上下五百兄弟,必定倾家荡产,护你周全!

  “日后有会馆乡亲横死遭难,我陈九一定如今日一样,血债血偿!”

  “仲有!日后冈州会馆点样行,请各位睇实我陈九呢块面,睇实我陈九的为人!若然日后会馆仲做之前那些食人血馊的衰嘢,我会跪在各位面前,跪在祖宗神主牌前,三刀六洞,天打雷劈!”

  宴席上,一片寂静。

  许久,一个在码头扛活的汉子,猛地站起身,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狠地摔在地上。

  “九爷!我撑你!那帮香港来的烂仔,我前些日就见他们在码头鬼鬼鼠鼠,听日我就去帮你睇到实一实!”

  “系啊!我都去!”

  “算我一个!”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那些平日里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劳工,那些在会馆和洋人双重压迫下忍气吞声的小商贩,整日低着头勉力生活,本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这是陈九,这是唐人街前授红棍带人冲阵的陈九,这是马踏唐人街,斩红毛无数的陈九,这是街面上清理门户的陈九爷。

  这是自家会馆,这是秉公堂。

  平日做的事人心不显,到此时方显可贵。

  他们或许依旧弱小,但他们不再孤独。

  ——————————————

  夜,更深了。

  帕特森警长疲惫地回到位于富人区边缘的家中。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的心猛地一沉。

  客厅里,没有开灯。

  只有壁炉里还燃着几点微弱的余烬,将屋内的景象映照得如同地狱。

  他的妻子玛丽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被麻绳捆绑着,瘫倒在墙角。

  他们的嘴被布条堵住,脸上满是泪痕,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们还活着。

  帕特森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的目光便被地板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血迹中央用鲜血写下的那行字牢牢地吸引住了。

  字是英文,笔画扭曲,带着一种疯狂的恨意。

  “patterson, I will e for you again.” (帕特森,我还会再来找你。)

  帕特森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是谁? 究竟是谁干的?!

  是布莱恩特?那个在选举中失利,对左右摇摆的他心怀怨恨的政客?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自己,报复自己?

  还是麦克·奥谢?那个被他和布莱恩特联手无情抛弃的工人党领袖?

  那个被逼入绝境的亡命徒,回来寻仇了?

  又或者是……那些华人?

  那些炮击的暴徒?还是那个眼神冷得像冰的帮派头领?

  他用这种方式,来回应自己的“爆竹仓库论”?

  一瞬间,无数张脸在他脑中闪过。

  那些他曾经得罪过的,利用过的,背叛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可能。

  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这个警长的位置上,原来早已经树敌无数。

  只是短短一瞬间思考,想要自己命的人就如此之多…..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是这座城市秩序的制定者。

  可现在,他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站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而引线早已被点燃。

  他冲上前颤抖着解开妻子和孩子身上的绳索。

  “亲爱的,别怕,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妻子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们则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帕特森抱着自己的家人,感受着他们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心中那份属于男人的、属于丈夫和父亲的保护欲,与那份来自未知敌人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疯狂地交织在一起。

  他感到了真正的害怕。

  这种害怕,与直面死亡不同。

  那是一种被无形的、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更不知道他们下一次的目标,会不会是他或者他家人的性命。

  这一夜,帕特森彻夜未眠。

  他坐在黑暗中,手中的转轮手枪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噬人之徒,终会被反噬。

  自己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

  消息像风中的蒲公英,从唐人街的各个角落,汇集到卡尼街边缘那间不起眼的旧宅。

  黄阿贵手下的“收风队”,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那些平日里在茶馆里跑堂的伙计,在赌档里看场子的烂仔,在码头扛包的苦力,甚至那些倚门卖笑的咸水妹……他们成了秉公堂最敏锐的触角。

  “九爷,听讲有个香港洪门走得很近的赌客,最近在’福运来’赌档包了个场子,日日饮酒作乐,身边跟了十几个生面孔,个个都凶神恶煞。”

  “九爷,协义堂的残部,最近同宁阳会馆的一个打仔走得很近,好几次被人睇见在戏院的后院密会。”

  “九爷……”

  一条条线索,被汇总,被分析,被标注在唐人街地图上。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

  与此同时,在萨克拉门托河上。

  一艘不起眼的平底驳船,正顺流而下。

  船上,装载着近百名华人劳工。

  格雷夫斯站在船头,他换上了一身普通商人的装束,脸上带着几分疲惫。

  船行至一处关卡时,被一艘挂着星条旗的缉私巡逻船拦了下来。

  “例行检查!”船上的白人官员,态度傲慢。

  格雷夫斯走上前,递上一份文件,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长官,我们是太平洋渔业公司的。这些是新招募的工人,送往圣佛朗西斯科的罐头厂。”

  那官员掂了掂钱袋,又翻了翻文件。文件上,有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介绍,还有几个他惹不起的知名商人的签名。

  “走吧。”官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驳船,再次起航。

  ——————————————————

  唐人街的入口比起暴乱发生后那个月更加壁垒森严。

  南区警察局几乎放弃了所有的案子,尽数聚集在这里。

  穿着深蓝制服、腰挎沉重警棍的白人警察如同塑像,目光严厉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这被围困之地的黄皮肤身影。

  每一次搜身都像一场公开的羞辱表演,手指粗暴地翻检衣襟,拍打裤腿,肆无忌惮地侵犯着那些沉默身体里仅存的尊严。

  忽然间,街角处传来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一支队伍缓慢靠近。

  领头的是个胡子花白、满脸沟壑的老者,一条腿跛得厉害,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重量,倾斜着,几乎要把整个人压进脚下的路里。

  他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烟锅。

  在他身后,五六十个汉子沉默地簇拥着十几辆同样沉默的木板车。

  “停下!”

  一个高壮的警察跨步上前,他扫过老人和他身后那群同样沉默的青年,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规矩!搜!”

  警察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手掌在青年们的身上拍打、摸索、掏挖,衣襟被蛮横地扯开,裤脚被粗暴地翻起。

  老人站在原地,依旧抽着他的烟锅。

  他身后的男人们紧抿着嘴唇,身体在搜查的手下僵硬如石,只有粗重的呼吸暴露着胸膛里压抑的火焰。

  一无所获的警察显然不甘心。

  那领头的警察踱步到木板车前,猛地用手里的警棍敲了敲车板。

  “这里面,装的什么?”他明知故问,声音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fish。”

  老人终于开口,英文带着浓重的乡音,语调却异常平静,

  有男人在身后用英语补充,“鲜鱼,铺了冰的。”

  “打开!”警察厉声喝道。

  车上的青年默默上前掀开。

  冰块之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尾尾大鱼,鱼眼圆睁,死得很新鲜。

  警察皱着眉,探身仔细查看,甚至用警棍拨弄了几下冰冷的鱼身,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显然,除了这满当当实在的渔获,他找不到任何预期的“借口”。

  他直起身,脸上写满了烦躁和失望,随即转化为更强烈的蛮横。

  他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一群令人作呕的苍蝇:“滚!都给我滚开!不准进!”

  “现在这里被管制了!懂吗!都滚!”

  “谁也不许进!”

  空气瞬间凝固。老人身后的汉子们身体绷得更紧了,几个人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老人身后有些犹豫地挪了出来。

  这是个年轻后生,身材单薄,脸上带着一种在这个地方生存所必需的、近乎本能的畏缩神情。

  他低着头,小步快走到警察面前,从怀里摸索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

  “…您看…这个…”

  青年的声音细弱,带着一丝颤抖。

  警察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带着愠怒。

  他皱着眉,草草地扫视那张纸。

  然而,仅仅几秒钟,他那张原本写满不耐和傲慢的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眉头先是困惑地拧紧,随即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那是一份印刷精良、格式严谨的商业销货单。

  抬头的徽记清晰无比:“太平洋渔业及罐头联合公司”。

  下方罗列着详细的货品名称、数量、规格,正是眼前这几车被冰块簇拥的鲜鱼。

  底部的收货方,墨色凝重的英文花体字写着:“Yee hung trading pany(义兴贸易公司)”。

  更刺眼的是太平洋渔业及罐头联合公司旁边的几个合作公司。

  几个极具分量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个是圣佛朗西斯科机械制造公司,还有一家本地很大的木材公司,还有整整一排的律所名字。

  他都听过这几家公司的名字,这些本地商人和律师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但足够让他这个小警察吃够苦头。

  周围几个警察也察觉到了长官的异样,面面相觑。

  警察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扫过眼前这群沉默的华人。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个抽着烟锅、仿佛置身事外的瘸腿老人身上。

  那点烟锅里的暗红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力量。

  “走……”他猛地挥了一下手。

  帕特森说的是….管制对吧?又不是一个也不许放。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那带着余怒的放行指令,也没有再看那警察一眼。他只是将烟锅嘴重新含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锅里的暗红猛地明亮了一瞬。

  随即,他沉默地、一瘸一拐地率先迈开了步子,踏进了那道由屈辱和权力共同把守的栅栏缺口。

  沉重的木轮车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碾过那道无形的界限。

  满脸压抑的汉子们紧随其后,沉默的队伍如同一条疲惫而坚韧的河流,缓缓汇入唐人街那狭窄、潮湿、弥漫着复杂气味的深处。

  刚刚那个瑟缩的客家仔阿福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围在入口处的警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