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熬鹰-《九两金》

  黄昏的时候,胡安又来了,踩着皮靴绕着铁笼缓缓踱步。他特意绕了几圈,手中的水瓶倾斜着,让清水从笼顶浇下。

  泛着凉意的水滑落脊背,又流到笼子下面的地上。

  他期待着看到陈九像条狗一样爬过来舔舐水珠,哀求他多给一些。可笼中的身影只是静静靠在角落,连头都没抬一下。

  “瞧瞧这双眼睛。”

  胡安忍住没发火,走近前用鞭柄挑起陈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碧绿的瞳孔里倒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让胡安想起马德里斗牛场里待宰的公牛,愤怒、倔强,却又无可奈何。

  这种绝对的支配感让胡安浑身战栗。

  三个月前那个华工也是这样,明明被绞索勒得满脸紫胀,却始终不肯求饶,据说还当过兵。

  当陈九的唾沫啐在他昂贵的鹿皮靴上时,胡安不怒反笑。猎物越是挣扎,驯服时的快感就越是强烈。

  深夜的刑房里,胡安仔细清点着他的收藏。铁匣里的“战利品已经积累到十四件:清虫的手骨、黑奴的耳骨、混血妓女的首饰......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这些藏品,想象着不久后就能将那个东方人的灵魂也收入其中,在他的掌心跳动、挣扎,最终臣服。

  第三天清晨,淡淡的腐臭味弥漫在铁笼周围。陈九盯着自己开始溃烂的脚趾,三只绿头苍蝇在伤口上产卵,细小的蛆虫从粉白色的腐肉中探出头来,他有时候在想,不如死在那天好了,免受这样的折磨。

  胡安这次特意带了烤猪蹄,油脂在铁笼外滋滋作响,诱人的香气充斥着整个空间。

  “想吃吗?”

  胡安故意将烤猪蹄戳进铁笼,滚烫的猪皮按在陈九的脸上。

  这香气太像记忆中阿妈过年时炖的猪蹄,灶火映着她新补的蓝布衫,温暖得让人想哭。

  他没哭,眼珠子转动,看向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白皮猪。胡安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在发抖。笼中人的伤口明明已经开始腐烂,可那双眼睛依然亮得骇人,像两团不肯熄灭的火。

  “吃啊!”

  胡安再次忍不住发怒,粗暴地将烤猪蹄捅到陈九脸上,把陈九的脸烫得发红。

  他期待着看到对方像其他奴隶那样摇尾乞怜,可那个东方人只是沉默。最终胡安愤怒地将食物扔在地上,摔门而去。

  可他不知道,陈九的手指已经抬不起来了。烤猪蹄金黄的脆皮泛着油光,不断刺激着他的味蕾。

  蒸馏房外脚镣碰撞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他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做狗…就能活?”

  这个念头像毒水母一样缠住他的心脏。蒸汽中阿妈的背影突然转过身去,发髻上的簪子微微颤抖。他颤抖着伸手想去够笼外的猪蹄,却在碰到铁栏的瞬间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恍惚间,他想起了客家仔阿福。那个瘦弱的少年,身体里怎么会迸发出那么强大的生命力?

  那夜胡安在妓院喝了两杯朗姆酒,菲律宾妓女胸前的白肉突然变成了陈九的脸。他暴怒地掐住妓女的脖子,直到妓院的打手破门而入。

  回营地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想。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个硬骨头的黄皮猴子跪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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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里,卡西米尔的黑影掠过蒸馏房。半片甘蔗叶从铁笼缝隙递进来,裹着沾着甘蔗糖浆的菜叶子。陈九大口嚼着,不放过甘蔗叶的纤维,甚至能尝到卡西米尔指甲缝里的泥浆和泔水味。

  黑人愣了一下,用手指指了一下他嘴巴外面的甘蔗叶,陈九拿出来才发现上面刻下了一个字,在月光下露出透明的纹路。

  那是一个“忍”字。

  似是觉得这样还不保险,卡西米尔的脸贴着铁栅。陈九看见他干裂的唇翕动着,口型是粤语的“忍”字。当陈九不自觉想要重复读出声音时,那个“忍”字突然噎在自己喉咙里。

  他只好缓慢地点了点头。

  黑人也点点头,看着他吃下全部的东西,努力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两排大白牙。

  这两天卡西米尔有时会趁着送饭时单独给他带来一块湿透的布,藏在他的衣服里,这样陈九能挤出点为数不多的水来喝。

  卡西米尔悄悄转身走了,没有一点声响。

  他的脚镣处塞了一圈衣服,明显不是他的。

  在甘蔗园,每个人都只有一身衣服,甚至很多来得久的华工只剩了一条裤子,上衣早都磨破了。

  卡西米尔来这一趟,指不定就有几个人这会儿光着屁股。

  不管是谁在背后帮他,陈九都由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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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

  陈九发烧了。

  高烧让铁笼长满海葵。陈九看见老林的肠子变成鳗鱼游向珠江口,笼子的铁条在蒸汽里开出木棉花,蒸汽里阿爹阿妈的身影时不时浮现,跟他讲一些听不清的俚语。

  胡安的脸扭曲变换,像是长出了獠牙,变成了一只白皮野猪。

  “做我的狗,给你自由。”

  白皮野猪这次的话说的非常标准,是两广福建地区的官话。

  他可能也看出了陈九已经强弩之末,准备给这场驯狗过程画上完美的句号,乃至专门去请教了这句话的发音。

  说不定就是那个金牙黄四,他会时不时得出现在甘蔗园,带来一批新鲜的炼丹炉燃料。

  胡安抓着陈九的手伸出笼外,指向外面的空地。

  “我可以让你当队长,不用干活。”

  陈九的指尖刚刚触到笼外空气,却又突然缩回。他看见外面刮起了大风,铺天盖地。

  闪电劈开蒸馏房的黑暗,胡安在陈九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笼中人溃烂的躯体与铁条长在一起,宛如受难的圣徒雕像。而那双眼睛——上帝啊,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是珠江口的飓风,是加勒比海的暗涌,是所有被他吊死的冤魂聚成的深渊。

  他害怕了。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胡安扯开笼锁,掏出燧发枪顶住陈九的眉心,想展示自己最后的威严,可是手却不受控地颤抖,

  陈九突然笑了,露出渗血的牙龈,哼出段渔民船歌。

  “狂风怒吼海茫茫,

  舵稳心坚志自强。

  浪打船头声似鼓,

  男儿何惧海天长。

  阿哥掌舵力千钧,

  阿妹摇橹意气新......”

  没等他唱完,胡安落荒而逃,他听见背后传来铁笼的呻吟,仿佛有暴雨倾盆应和男人唱着的船歌,整片甘蔗园在暴雨中化作怒吼的巨兽。

  胡安又往妓院去了,这次他要走远一点,那家常去的妓院都不欢迎他。

  当夜胡安喝得烂醉。

  凌晨时分,胡安醉醺醺得裹着热浪进来蒸馏房。他提着马灯出现,灯影里晃着个巨大的铸铁钳子。阿福被架到笼前,少年浮肿的眼里满是恐惧不安。

  “选吧。”铁钳在陈九眼前晃动,“他的手,还是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