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招请公示-《九两金》

  三藩南滩,早晨。

  这里距离中央码头已经不远,几人下了马,让队伍后面的汉子套了车,去跟着前两日刚加入的跑腿赵泥鳅带着采购,约定好在码头汇合。为了防止他从中赚差价,又喊了一个经常卖鱼的汉子跟着。

  他们今日要去中央码头。这是整个三藩最大的官造码头,正规手续的货物吞吐和客运主要通过这里。

  陈九的布鞋踩越过地上的脏污,鞋尖不知道何时沾的盐粒还顽固地不肯掉下。

  南滩聚集区的主路上不知道何时装上了铁柱子路灯,看着很气派。

  “九爷,走巷道稳阵些。”黄阿贵扯了扯裹枪的麻布,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人总改不了东张西望的习惯,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勾着枪栓,四下转脑袋。

  陈九没答话,眼睛扫过巷口新刷的“chink must Go”标语,多赖之前简短的英文教学,他死记硬背了些单词,大致看懂了什么意思。

  小哑巴拽了拽陈九的衣摆。顺着少年目光望去,六个爱尔兰工人正从对街酒馆出来,领头的红发汉子举起酒瓶,对着他们的方向做了个割喉手势。

  少年手又开始往怀里揣,手被陈九按住。

  “行啦细路。”

  阿昌叔笑了两声说道,“今朝要扮正经商人,等下去码头挑人,别动不动要打要杀。”

  七八个青壮闻言紧了紧腰间的手枪,现如今打了一场大的,他们手里的枪也富裕了,挑拣了些好的,一人配上了一把转轮手枪。

  王二狗跟在后面,穿着一件有些脏的绸缎马褂。这原是他从死人身上扒的,前襟还留着隐晦的补丁。

  他自觉出门要办大事,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却只见陈九等人一人一件爱尔兰人的羊毛工装外套,只有他自己挨冻。

  转过拐角,戴瓜皮帽的报贩子正在叫卖:“最新电报新闻!大清国公使蒲安臣抵达德国!受到热烈欢迎!”他踩着箱子站在高处卖力叫喊 ,可是半天没人出钱。

  “呵,大清国。”

  昌叔冷笑几声,转头不再去看那边。

  几人走了几步,队伍后面的王二狗突然凑了上来,笑着递上一份崭新的《三藩公报》。

  “九爷。”

  陈九愣了一瞬,冲他点点头,王二狗从投奔过来之后一连串的做派让他完全适应不了,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大人物?

  他有心提醒王二狗不必如此,那汉子却总是小心伺候,丝毫不敢懈怠。

  ————————————

  海风卷着报纸哗啦作响,陈九盯着头版蒲安臣的画像。

  这位前美国驻华公使戴着清朝顶戴,胸前却挂着普鲁士勋章。

  画像旁的小字写着:“.........促成《蒲安臣条约》,清国首次承认海外移民权益…赴美华人移民享公民权利….”

  “屁!”昌叔识字不多,但是也看懂了个大概。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仍旧为那个“平等互惠”的标题生气。

  这位老兵的胸中顿时燃起一股怒火。咸丰十年,那些被当成猪仔卖往秘鲁的同胞,他亲眼看着。那些戴着同样顶戴的清国官员,在卖身契上盖印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更不要提后来他和梁伯打探到的,那三万太平军俘虏是如何被成批贩卖到海外……一幕幕场景,直叫人咬碎了牙!

  “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他低声咒骂。

  陈九也觉得无比荒谬。

  这些鬼佬,一边在街上肆意凌辱他的同胞,一边却又为戴着大清顶戴的白人使者欢呼喝彩。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鬼佬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九爷快睇!”

  黄阿贵突然指着中文报纸的内页惊呼。

  在一个巴掌大小的版面里,藏着一则广告:

  “兹因金山大埠要务,宁阳、阳和、三邑等六大会馆联衔,特招精壮男丁五十名。凡年廿五至四十岁之间,体魄强健,无咳喘宿疾,能负百斤日行廿里者,皆可应募。日供三膳,夜宿通铺,月俸十五美元,逢朔望另发犒赏。不拘籍贯…..”

  陈九看得仔细,一行行挨着看过去,最后落在“体魄强健”四个字上。

  “日供三膳……”

  黄阿贵念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嘴里一阵发苦。

  自己走投无路时,应募的也是这般光鲜的许诺。可结果,三十个苦力分食的“三膳”,不过是中午那桶只漂着几片烂菜叶的咸鱼粥。

  昌叔走在最前面,听了之后只顾着冷笑,“十五美元月俸?够买副薄皮棺材!”

  “这是要招兵买马了。”

  海风掀起报纸边角,露出陈九冷硬如刀的眼神。

  “他们怕了。”

  陈九把两份报纸塞进怀里,不再言语。

  ——————————————

  码头近在眼前,煤烟味愈发浓烈。

  他们顺着海边的大路,汇入熙攘的人潮,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中央码头横亘在海湾,十六条木栈桥,显得规模巨大无比。

  最边缘的十六号码头上,厚重的木板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二十名赤膊的华工,正用浸透桐油的粗大竹扁担,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货箱。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脖颈上青筋暴起,双腿打颤,显然已到了极限。

  “手稳些!”

  “手稳点!弄坏了货,卖了你们都赔不起!”一个戴瓜皮帽的工头,挥舞着藤条,狠狠敲打在货箱上。

  不远处,一个穿着条纹三件套的白人商贾,用手帕捂着口鼻,满脸嫌恶地看着。

  一个戴高礼帽的绅士路过,一脚踢翻了挡路的竹筐,低声咒骂了一句:

  “Yellow rats! (黄皮老鼠!)”

  华工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沉默地埋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三十丈开外的检疫船上,几个戴着白色口罩的医官,正将一桶桶不知名的药水泼洒在甲板上。

  这是新颁布的“防疫”章程,号称防止疫病,实则专门用来“消毒”黄种人的面孔。

  陈九站在码头边缘,望着眼前这“恢弘”的场面,打眼看过去,最少大几百华工在码头扛包。

  来金山之后,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苦力工作,密密麻麻如蚁群搬家。唤起了他在甘蔗园的愤怒的记忆,那猪狗一样的生活再次涌现在脑海,内心涌动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心底涌出的无力感,交织着愤怒、同情和悲凉,仿佛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最后只在他的眼睛里留下更深的冷硬,眼神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