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井底浮上来半片叶-《守陵人之林青竹》

  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老槐村的炊烟便已袅袅升起,缠绕在那些历经风霜的屋檐和光秃的枝桠间。

  槐生,村长的孙子,提着一把铜壶,步履平稳地走向院角那口老井。

  井是村子的根,水脉连着地脉,养育了槐家世世代代。

  他习惯了每日清晨用这第一捧井水煮茶,那清冽甘甜的滋味,能涤荡一夜的残梦。

  他放下铜壶,熟练地将水桶沉入井中。

  井水幽深,映着灰白的天色,如一块未曾雕琢的冷玉。

  水桶搅破了平静,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就在他准备提水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水面中央,随着涟漪的平复,正缓缓浮起一物。

  那东西很小,既不是风吹落的草屑,也不是腐烂的沉渣。

  槐生停下了动作,凝神细看。

  那是一片叶子,形状狭长,酷似人的舌头,边缘带着一圈焦黄的痕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他的心猛地一沉,呼吸也随之放缓。

  这是铃舌草,一种只在传说中听祖父提过的草,据说只生长在地脉郁结之处,靠吸食消散不去的执念为生。

  村里的铃舌草早已在几十年前就彻底枯死了,连深埋的旧根都化作了泥土,这片叶子绝不可能是新长出来的。

  他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返身回屋,取来一只专门用来撇去浮沫的竹制长柄水勺。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叶子从水中捞起。

  叶片触碰到竹勺的瞬间,槐生感到一股微弱的暖意顺着勺柄传来,仿佛这叶子并非死物,而是尚存一丝生机。

  叶身湿润,却毫无腐烂的迹象,坚韧得如同鞣制过的薄皮。

  槐生将其轻轻放在井台的青石上,翻了过来。

  叶背之上,赫然有着几道极细的刻痕,细如发丝,却清晰可辨。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什么符咒,倒像是一串小小的脚印,一共七步,从叶片边缘蜿蜒着走向中心,最终停留在一个浅浅的点上。

  七步之痕,由外向内。

  槐生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一片偶然上浮的枯叶,而是地脉深处某个未曾安息的念头,借着这与地底相通的井口,递出来的一封信,一个问询。

  村里的老人说过,有些执念散不去,就会化作地底的“根”,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他不敢怠慢,快步回到屋里,取来一只素白的陶盘。

  他将叶子郑重地置于盘心,又用竹筒接了些屋檐上凝结的晨露,轻轻覆在叶片之上。

  露水冰凉,触及叶脉的瞬间,仿佛唤醒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一滴滴露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叶身,那焦黄的边缘泛起一层微弱的光晕。

  紧接着,叶片平坦的表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幅模糊的影像,如同水墨在宣纸上化开。

  那是一座断裂的石桥,桥下是干涸的河床。

  桥头一方石台上,一只粗陶碗倒扣在地,碗底刻着三个字,字迹古拙,笔画间闪烁着即将熄灭的微光——“火莫熄”。

  影像中,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光线,自那碗心延伸而出,穿过层层叠叠的虚影,笔直地指向井口的方向。

  槐生看得心头发紧。

  他想起了祖父讲过的故事,那个在饥荒年代守在村口断桥边,为过路人分发稀粥的牧童。

  牧童死后,村民感念其恩,便在桥头点了长明火,烧了整整七年。

  后来世事变迁,断桥荒废,长明火也早就熄了。

  他原以为那段往事早已随风而散,没想到,牧童消散的残识中,那“愿火不熄”的人愿,竟成了沉入地脉的执念。

  它被困在地底太久,久到误以为人间早已将它遗忘,于是借着铃舌草这唯一的信物,穿过漫长的黑暗,向人间发出最后的问询,求一个确认。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槐生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包括村长祖父。

  他知道,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惊动了俗世烟火气,反而会冲散了那缕纯粹的念想。

  他从祖上传下来的义庄里,找出一罐尘封多年的桐油。

  这油取自百年老桐树,专门用来点燃引魂灯,性至纯。

  他又去后山,凭着记忆刨出几截早已干枯的铃舌草根茎,研磨成汁。

  最后,他从自家灶膛中心,小心地挖出一捧烧了不知多少年的灶心土,碾成细灰。

  三者依着某种古老的比例混合,调成一碗色泽暗沉、闻不到丝毫火气的“不燃之油”。

  这油,是点给执念看的,而非点给活人。

  他将这特制的油灌入一只与影像中别无二致的旧陶碗中,端到了井边。

  夜风清冷,井口的水面如同一面黑色的镜子,倒映着稀疏的星辰。

  他又从墙角捡起一截扫帚的断枝,用小刀慢慢削成一个铃铛的形状。

  铃铛无舌,自然不会响。

  他用一根麻线将其系好,悬挂在陶碗的碗沿上,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一切准备就绪,槐生立于井边,俯身对着幽深的井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火没熄,路也没断。”

  他的话音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水,碗中那暗沉的油面竟泛起一圈柔和的光纹。

  紧接着,井水也起了回应,一圈光晕自井底缓缓上浮,将整个井口都映照得一片朦胧。

  到了三更时分,井水忽然开始翻腾,咕咚作响,却感觉不到丝毫热气。

  那不是水在沸腾,而是光。

  一团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芒,正从井底深处升腾而起。

  放在陶盘里的那片铃舌草叶,像是受到了无形的召唤,自行从盘中跃起,轻飘飘地飞至井口上方,悬停了片刻,而后缓缓下沉,没入光中,消失不见。

  槐生没有去阻拦,也没有呼唤。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后伸出双手,将那只盛满不燃之油的陶碗,稳稳地推入井中。

  碗没有沉没,而是轻巧地浮在了那团上涌的光芒之上,随着那光的牵引,如同一艘载着信件的小舟,顺流而下,缓缓沉向井底的未知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从井底深处传来,细若蚊鸣,却清晰地传入槐生耳中。

  那声音很奇特,既像是一只碗被稳稳地放在了实地上,又像是一把尘封已久的锁扣,终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

  井中的光芒随之迅速收敛,翻腾的水面也重归平静。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拂晓,槐生照旧去井边打水。

  井水清澈如常,再也看不到任何异物,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让他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悄然剥落了。

  那是一段记忆,关于他幼时牵着祖父的手,在村口断桥的废墟上,看到一个放羊的女孩将一碗粥放在石台上的画面。

  那画面曾经清晰无比,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女孩的面容,祖父当时的神情,都变得无法辨认,如同被水浸过的旧画。

  他心中了然。

  这是代价,是“记得”的代价。

  他替人间回应了那个执念,地脉便从他的记忆里,取走了与之相关的一小部分,作为偿还。

  从此,那段往事将彻底归于大地,再也无人能完整记起。

  他提着水回到院里,在经过院门时,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墙根的石缝里,不知何时悄悄抽出了一茎青翠的嫩芽。

  那不是铃舌草,叶片宽阔如掌,脉络清晰,在晨光下透着一股温润柔软的生机。

  他蹲下身,轻轻触摸了一下那片新叶。

  他不打算给它命名,也不想去探究它是什么。

  有些东西消失了,也有些东西会重新长出来。

  他站起身,轻声对自己说:“该长的,总会自己长出来。”

  院子里的风似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带着一股雨后初晴的清新。

  然而,当风拂过院墙外的老槐树时,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久久不愿落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