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倾城一顾是匠心-《文豪:我什么都略懂一二》

  戏台上的男旦依旧在倾情演绎,那清亮的嗓音与柔中带刚的身段,在这空旷的老戏楼里回荡,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

  斯语看着那在寂寥中依旧一丝不苟的身影,心中那份感慨与触动愈发强烈。

  他忽然想起曾在书中看过的、关于旧时戏园子的一些传统习俗。

  观众若觉得演得好,除了喝彩,有时还会送上“红封”,既是对艺人技艺的肯定,也带着些许祝福的意味。

  想到这里,斯语微微抬手,向那位一直安静侍立在角落的老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步履无声地走近,微微躬身。

  斯语低声问道:“老师傅,请问您这儿,有红封吗?”

  服务员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请求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褂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颜色鲜红但边缘已有些磨损的信封。

  “有的,先生。”

  他将红封递给斯语,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

  斯语接过这带着体温和岁月痕迹的红封,又道:“麻烦您,再帮我兑换些现金。”

  服务员没有多问,只是再次点头,转身走向后堂。

  不一会儿,他拿着几张崭新的大额钞票回来,轻轻地放在斯语面前的桌上。

  显然,这些东西戏楼里一直备着,只是,恐怕许久都未曾有人问津,更少有人真正用上了。

  服务员做完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阴影里,只是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里,看向斯语时,似乎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探究。

  斯语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了那支上完作曲课后随手塞进去的笔。

  他略一沉吟,便将红封摊在略显斑驳的八仙桌上,笔尖落下,在那方寸之间的红色纸面上,流畅地书写起来。

  写罢,他将服务员换来的现金仔细地包入红封之中,仔细封好口。

  然后,他继续将身体靠向椅背,手指重新随着那胡琴与檀板的节奏,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眼睛也学着前排那两位老人家的样子,微微眯起,仿佛更深地沉浸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剧情之中。

  此时,台上的《白翟夫人》正演至高潮——番邦犯境,边关告急!

  只见那男旦饰演的白翟夫人,接到军情急报,凤目圆睁,一股凛然杀气透然而出。

  他猛地一个转身,背后四杆靠旗“哗啦”一声如孔雀开屏般甩开,猎猎生风。

  紧接着是一连串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那厚重的戏服在他身上仿佛失去了重量,只见靠旗飞舞,雉鸡翎划破空气,带出“嗖嗖”的响声。

  他边舞边唱,嗓音陡然拔高,清越激昂,如同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将那临危受命、誓保家国的决心与豪情宣泄得淋漓尽致。

  台侧的乐队也仿佛注入了全部心力,胡琴拉得如泣如诉又慷慨激昂,锣鼓点密集如雨,铙钹撞击出金石之音。

  将战场之上的紧张气氛与白翟夫人的英雄气概烘托到了极致!

  “好!!”

  就在这气势达到顶点的瞬间,前排那两位一直沉默观戏的老爷子,如同约好了一般,猛地爆发出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喝彩声,用力地拍着手掌。

  这突如其来的激情,瞬间点燃了场内原本沉寂的空气。

  斯语也被这强烈的情绪感染,胸中一股激荡之情难以抑制,跟在两位老人家后面,情不自禁地高声喊道:“好!演得好!”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声叫好,让前排那两位正沉浸在剧情中的老爷子不由得同时转过身来。

  两双饱经世故的眼睛落在斯语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上,先是闪过一抹清晰的惊讶。

  似乎没料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如此年轻的观众,而且如此投入,懂得在关键时刻喝彩。

  但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两位老人随即对他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丝算是打招呼的弧度。

  然后又转回身去,继续专注地看向舞台,只是那微微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因找到了“知音”而放松了些许。

  台上的表演依旧在激烈的锣鼓点中继续,音乐渲染着高潮后的余韵与决心。

  斯语趁此机会,站起身,缓步走到戏台边沿。

  那木制的台沿被岁月磨得光滑。

  他弯下腰,将手中那个装着现金和诗句的红封,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台沿之上。

  就在那红封接触台沿木质表面发出轻微声响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扫过整个戏楼。

  就在红封放下的那一刻,台上的戏曲表演和现场配乐应声而停。

  整个戏楼瞬间陷入一片奇特的寂静之中,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激昂的余韵。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抹醒目的红色之上。

  一直侍立在戏台旁阴影下的那位负责人模样的人,显然早已注意到了斯语之前的举动。

  他快步走上前,恭敬地拾起了那个红封。

  他先是掂量了一下厚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注意到了红封上书写的墨迹。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目光扫过那几行字,身体明显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运足了中气,用一种清晰而带着颤音的语调,大声地将上面的诗句念了出来:

  “雄声偏作婉转吟,身在闺阁气在林。

  莫道儿郎不解媚,倾城一顾是匠心。”

  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戏楼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雄声偏作婉转吟”——点明了表演者男儿之身与所饰女性角色的反差与技艺之妙。

  “身在闺阁气在林”——赞其既能演绎闺阁之婉约,更能展现如森林般磅礴的英雄气概。

  “莫道儿郎不解媚”——直指核心,为男旦艺术正名,并非不解妩媚,而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创造。

  “倾城一顾是匠心”——最终将这倾城的魅力,归结于那超越性别、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艺术之心!

  诗句念罢,戏楼内一片寂静,连那两位老爷子都再次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斯语,又看看台上。

  只见台上,那位饰演白翟夫人的男旦,已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他正对着斯语的方向,没有行旦角常用的万福礼,而是将手中的马鞭交与左手,右手握拳,左手为掌,右拳抵于左掌之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将军的、气宇轩昂的抱拳礼!

  他那双描绘得极其精致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感激,有被理解的欣慰,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

  这个礼,他行得郑重无比,仿佛穿越了时空。

  是那位白翟夫人对知音的致意,也是他这位扮演者,对这位读懂了他匠心与坚守的年轻知音,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