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破局-《甄嬛传:妙青借东风》

  孙妙青站起身,走到敬妃面前,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

  “年妃这一招,看着又急又狠,其实蠢得很。”

  敬妃愣愣地望着她,眼里布满血丝,一片茫然。

  孙妙青扶着她重新坐下,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太心急了。”

  “这故事编得太满,太巧,反而处处都是漏洞。”

  “我问你,赵财海贪墨,内务府账目亏空,这是不是真的?”

  敬妃下意识地点头。

  “我们查账,是不是皇上亲口允的,皇后亲手交的差事?”

  敬妃又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

  孙妙青的唇角,牵起一个冷峭的弧度。

  “赵财海是条狗,可他也是条已经证明了会偷吃的狗。”

  “年妃想把他洗成一条被冤枉的忠犬,她忘了,这狗脖子上的链子,当初是皇上亲自给拴上去的。”

  “她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把皇后、齐妃、你我,全都拖下这潭浑水。”

  “皇上是多疑,可他不是傻子。”

  “他只会觉得,这后宫太乱了。”

  “乱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演这么一出栽赃嫁祸、反咬一口的泼天大戏。咱们刚接手查账,之前的烂摊子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孙妙青顿了顿,继续道:“年妃之所以这么干,一是想借此打落我们,好重新回到皇上视野里,你算算,皇上多久没踏足翊坤宫了?”

  “二是给她自己之前掌管宫权时留下的亏空,找个了结。把脏水全泼到我们身上,她就干净了。”

  敬妃听着她的分析,那颗狂跳到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心,总算稍稍落回了原处。

  可她脸上依旧是化不开的绝望。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人言可畏……我们现在,要如何自证清白?”

  “谁说我们要自证了?”孙妙青忽然反问,“又不是我们做的,乱什么手脚。”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早就吓得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件摆设的小卓子。

  “去养心殿候着。”

  小卓子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领命。

  “记住,别求见,也别说咱们宫里出了任何事。”

  孙妙青的吩咐,让小卓子和敬妃都彻底懵了。

  不求见?

  不说事?

  那去养心殿做什么?当门神罚站吗?

  “若是苏总管问起,”孙妙青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格外轻松,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你就说,本宫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吃烤鸭了。”

  “馋得厉害。”

  “就想吃城南福满楼的那一口,问他能不能行个方便,替本宫跟皇上递个话,看看万岁爷能不能恩准。”

  “……”

  暖阁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比刚才象牙梳落地时,还要寂静。

  小卓子张大了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出了幻听。

  敬妃更是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孙妙青。

  都火烧眉毛了!

  整个后宫都在等着看她们怎么死!

  她……她竟然还想着吃烤鸭?

  “还愣着干什么?”孙妙青淡淡瞥了小卓子一眼,“快去。”

  “……嗻。”

  小卓子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地退了出去。

  敬妃看着孙妙青,嘴唇颤抖了半天,才终于挤出自己的声音。

  “妹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疯了?

  孙妙青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重新坐了下来,捡起那支刚刚被她放下的珠花。

  对着光洁的铜镜,慢条斯理地,将那支珠花稳稳插进自己乌黑如瀑的发间。

  镜中的女子,眉眼宁静。

  唇边,甚至还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外面那场足以掀翻后宫、让她和敬妃万劫不复的风暴,于她而言,不过是窗外一场无足轻重的春雨。

  敬妃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

  心里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恐惧,竟慢慢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她忽然明白了。

  孙妙青不是疯了。

  这是在赌,赌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

  敬妃瘫坐回椅子上,手脚依旧冰凉,心跳却诡异地平复了下来。

  她不明白了。

  她也看不懂。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孙妙青唱完这出她连戏台子都看不清的大戏。

  暖阁里,安静得可怕。

  春喜已经收拾了地上的碎梳子,垂手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孙妙青竟真的拿起一卷诗集,翻看了起来。

  那份闲适,让这满室的恐慌与焦灼,都显得像个笑话。

  ***

  养心殿。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地上跪着好几个内务府和慎刑司的管事太监,一个个身体抖得筛糠似的,头都不敢抬。

  皇上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手里捏着一串佛珠。

  那佛珠在他指间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哒哒”的轻响,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殿中人的心上。

  苏培盛站在一旁,腰比平时弯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尊没有气息的木雕。

  从一大早开始,各路消息就没断过。

  赵财海在慎刑司门口喊冤,指控慧嫔与敬妃联手构陷中宫。

  翊坤宫的年妃派人来报,说有“忠仆”揭发惊天阴谋,愿为皇上清君侧。

  景仁宫那边,皇后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太医进进出出。

  齐妃在自己宫里又哭又闹,赌咒发誓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整个后宫,鸡飞狗跳,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皇上的脸色,也从最初的震怒,变成了此刻的阴郁。

  他信赵财海吗?一个贪墨的奴才,嘴里能有几句实话?

  可他信慧嫔和敬妃吗?一个新宠,一个旧人,联手查账,当真就一点私心都没有?

  年妃呢?是真心主持公道,还是趁机搅混水,好坐收渔翁之利?她自己掌宫权时,手脚就干净吗?

  还有皇后,一出事就病倒,这病得可真是时候。

  环环相扣,人人喊冤。

  这出戏,唱得太精彩了。精彩到让他这个天下之主,都快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猛地将手里的佛珠砸在御案上,珠串应声而断,玉石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底下跪着的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和苏培盛。

  皇上胸口剧烈起伏,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额角。

  “苏培盛。”

  “奴才在。”

  “春熙殿和咸福宫,有什么动静?”

  苏培盛心里一紧,连忙回话:“回皇上,咸福宫的敬妃娘娘一早就去了春熙殿,到现在还没出来。春熙殿……春熙殿没什么动静,宫门紧闭,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动静?”皇上冷笑一声,“她们倒是沉得住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哭不闹,不派人来喊冤辩解,反倒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是心虚,还是有恃无恐?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在苏培盛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苏培盛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他看看皇上铁青的脸,又想想刚才小太监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皇上……”

  “又怎么了?”皇上的语气里满是不耐。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声音都有些发虚:“那个……春熙殿的小卓子,在殿外候着。”

  皇上眉峰一蹙:“她终于坐不住了?让他进来回话。”

  “不是……”苏培盛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小卓子说,他不是来求见的,也不是来回事的。”

  “嗯?”

  苏培盛心一横,把心里的惊疑都压下去,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复述着小卓子的话。

  “他说……慧嫔娘娘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吃烤鸭了,馋得厉害。”

  “就想吃城南福满楼的那一口,特地让奴才来问问奴才,能不能行个方便,替娘娘跟您递个话,看看……看看万岁爷您,能不能恩准。”

  话音落下。

  养心殿里,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诡异的寂静。

  皇上脸上的阴郁、震怒、烦躁,瞬间凝固了。

  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像是要确认自己没听错似的,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苏培盛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得离谱。

  满宫的人都以为慧嫔和敬妃马上就要大祸临头,身败名裂。

  结果,人家正主儿,在想着吃烤鸭?

  皇上听完,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御案上那摊狼藉,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苏培盛的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皇上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无奈和纵容的低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畅快地笑出了声。

  “呵……这个慧嫔。”

  他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在看一个任性胡闹,却又偏偏拿她毫无办法的孩子。

  年妃把戏台子搭得天大,锣鼓敲得震天响,想把所有人都拉上台,唱一出你死我活的大戏。

  结果慧嫔直接掀了桌子,说她不唱了,她要回家吃饭。

  这一下,反倒显得年妃像个上蹿下跳、声嘶力竭的疯婆子。

  “有意思。”

  皇上重新坐直了身子,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兴味。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看向苏培盛。

  “去传旨。”

  苏培盛连忙躬身:“嗻。”

  “告诉赵财海,他的冤屈,朕知道了。让他滚回内务府。”

  苏培盛心里一哆嗦。

  不罚,也不审,还让他回内务府?这是把一条疯狗又放回了笼子里,随时准备再放出来咬人啊!

  皇上没理会他的疑惑,继续吩咐。

  “告诉年妃,她深明大义,为朕分忧,朕心甚慰。赏她一对东珠,让她在宫里好生歇着,别累着了。过段时间朕就去看她。”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

  明赏暗罚!这是让年妃禁足了!那句“过段时间”,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告诉皇后,让她安心养病,六宫之事实在劳心费力,以后就不必操心了。”

  苏培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

  这是……收权了?皇后这次装病,可是亏大了!

  皇上看着他,慢悠悠地,说出了最后一道旨意。

  他顿了顿,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深了。

  “再去告诉慧嫔。”

  “福满楼的烤鸭太油腻,天冷,吃了不克化。”

  “朕的小厨房里,新得了一只上好的填鸭,手艺比福满楼还好。”

  “摆驾春熙殿。”

  “朕,亲自去陪她吃。”

  ……

  苏培盛尖细绵长的传旨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轻轻戳破了春熙殿内那层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敬妃还维持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姿势,呆呆地坐在软榻上。

  她听见了。

  她听见苏培盛说,赵财海回到内务府。她心头一沉,完了。

  她听见苏培盛说,赏赐年妃,让她好生歇着。她脑中一懵,这是什么意思?

  她听见苏培盛说,皇后以后不必操劳六宫之事。她彻底傻了,这……这是收了皇后的权?

  最后,她听见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皇上口谕,摆驾春熙殿——”

  敬妃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殿外,仿佛要将那个传旨的太监看穿。

  她看到了孙妙青。

  孙妙青正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问她晚膳想吃什么。

  敬妃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孙妙青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她不是在赌。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

  孙妙青正对着铜镜,慢悠悠地调整着发间那支珠花的位置,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苏培盛在说今晚月色不错。

  “妹妹……”

  敬妃的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干涩无比。

  “你……你……”

  她想问,你怎么敢。

  她更想问,你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是这个反应。

  孙妙青终于调整好了珠花,从镜中看向她,唇边那抹笑意,真实了几分。

  “姐姐,还愣着做什么?”

  “皇上要来了,总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这副愁云惨雾的样子。”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春喜,去小厨房看看,备几样爽口的配菜,再温一壶上好的果子酒。”

  “小卓子,去殿外迎着,机灵点。”

  春喜和小卓子两人,像是刚从梦里被一盆冷水泼醒。

  一个激灵,脸上那股子快要哭出来的惊恐,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的狂喜所取代。

  “嗻!奴婢这就去!”

  “奴才遵旨!”

  两人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脚步都带着几分虚浮,生怕这是个一碰就碎的美梦。

  暖阁里,又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敬妃看着孙妙青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竟比刚才被年妃构陷时,还要强烈百倍。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春熙殿。

  而是坐在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

  而孙妙青,就是那个蒙着眼,在悬崖边上走钢索的人。

  她走过去了。

  可自己这个看客,已经吓得丢了半条命。

  “我们……赢了?”

  敬妃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不真实感。

  “不。”

  孙妙青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重新为她斟满了一杯热茶,亲手递到她手里。

  “不是我们赢了。”

  她的声音很轻。

  “是皇上,不想让年妃赢。”

  敬妃端着茶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是啊。

  皇上是多疑,可他更是帝王。

  年妃把戏台子搭得这么大,把后宫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揭露黑幕、拨乱反正的忠臣。

  她演得太好了。

  好到让皇上这个真正的戏台主人,都快成了她戏里的配角。

  皇上怎么会容忍?

  所以,他亲手拆了年妃的台子。

  敬妃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冒出了一层。

  她看着孙妙青,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子。

  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

  不多时,养心殿的御驾,便浩浩荡荡地到了春熙殿外。

  皇上没穿龙袍,只着了一身玄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目深邃。

  他一进暖阁,视线便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孙妙青和敬妃,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都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苏培盛立刻带着御膳房的人,流水似的将食盒捧了进来。

  不过片刻,一张小巧的紫檀木桌上,就摆好了一整套烤鸭宴。

  片得薄厚均匀的鸭肉,配着青翠的黄瓜条、嫩白的葱丝,还有那一小碟甜糯的面酱,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暖阁。

  皇上拿起筷子,却没有先动,只是看着孙妙青。

  “朕听说,有人馋得连天大的冤屈都顾不上了?”

  这话问得轻飘飘。

  却让一旁的敬妃心头猛地一缩,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孙妙青却笑了。

  她亲自上前,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用筷子夹了三片带着脆皮的鸭肉,又配上葱丝黄瓜,细细地卷好,双手奉到皇上面前。

  “回皇上,不是臣妾不顾冤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几分娇嗔。

  “是臣妾想着,这天大的冤屈,有皇上这片天给顶着,塌不下来。”

  “可这福满楼的烤鸭,要是错过了时令,那可就真吃不着了。”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皇上您让臣妾吃好喝好呀。”

  “噗。”

  皇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接过那只鸭肉卷,咬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眼底的阴霾散去,浮现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你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敬妃。

  “敬妃,你也吃。今日这事,把你吓着了。”

  敬妃连忙起身:“臣妾不敢。”

  “坐下。”

  皇上的语气不容拒绝。

  “朕让你们吃,你们就吃。”

  一顿饭,吃得诡异又和谐。

  皇上仿佛真的只是来吃一顿便饭,绝口不提宫里那些风波。

  他只和孙妙青聊着闲话,问她新得的诗集看得如何了,又问她殿里的茉莉花养得怎么样。

  孙妙青也都一一答了,那份从容自在,仿佛她真的只是在陪丈夫用一顿寻常的晚餐。

  只有敬妃,食不下咽,如坐针毡。

  她偷偷看着皇上。

  皇上的神情很放松,嘴角甚至带着笑。

  可敬妃却能感觉到,在那份放松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帝王之威。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就说明,他心里那把火,烧得越旺。

  年妃,皇后,齐妃……

  这后宫,要变天了。

  一餐饭用尽,宫人撤下了杯盘,重新奉上热茶。

  皇上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终于开口。

  他问了第一句关于正事的话。

  “赵财海,你打算怎么处置?”

  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又凝重起来。

  敬妃屏住了呼吸。

  孙妙青垂着眼,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臣妾不知。”

  “哦?”

  皇上挑了挑眉,眼中兴味更浓。

  “他是内务府总管,是皇上的奴才,贪墨也好,诬告也罢,如何处置,自然都由皇上圣裁。”

  孙妙青抬起头,迎上皇上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坦荡得没有半分杂质。

  “臣妾只知道,狗一旦学会了反咬第一个主子,就再也喂不熟了。”

  皇上看着她,看了许久。

  然后,他笑了。

  “说得好。”

  他放下茶盏,看向孙妙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次委屈你了。”

  孙妙青先没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皇上身后,伸出纤纤玉手,力道适中地为他按揉起额角。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看您颇为疲惫,这才是最让人心疼的。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哪里谈得上委屈。”

  她的声音温软,动作轻柔,让皇上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苏培盛。”

  “奴才在。”

  “传朕旨意,六阿哥周岁,赏春熙殿黄金百两,东珠十斛,锦缎百匹。”

  敬妃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

  这赏赐,不可谓不重。

  皇上睁开眼,握住孙妙青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话锋却是一转。

  “皇后凤体违和,不堪劳心。即日起,六宫事宜,不必再费心了,安心在景仁宫静养吧。”

  “宫中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这协理六宫之权,便交由敬妃与慧嫔,共同掌管。”

  敬妃猛地抬头,看向皇上,又看看身边一脸平静的孙妙青,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她和慧嫔,共同掌管六宫?

  皇上看着她那副呆住的模样,又看了看孙妙青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当真是有趣。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孙妙青。

  “朕也乏了,该回去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直到那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敬妃才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看着孙妙青,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智珠在握的女子。

  此刻,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后宫的天,不是要变了。

  是已经被这个慧嫔,亲手给换了一片。

  ***

  碎玉轩里,一群斑斓的蝴蝶在剔透的琉璃瓶中扑腾着翅膀,给这萧瑟的初冬添了唯一一抹活色。

  窗外寒风呼啸,殿内却因烧着炭盆而温暖如春。

  甄嬛静静看着那群蝴蝶,开口道:“天冷了,过两天内务府该送过冬的东西来了。流珠,你去告诉姜总管,咱们宫里那些绸缎衣料都不要,全换成上好的银骨炭,炭盆也要多备几个。”

  流珠脆生生地应下:“是,小主!奴婢这就去!”

  她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那姜总算没有忘恩,晓得知恩图报。咱们宫里想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给咱送来的。”

  崔槿汐端着茶走过来,闻言轻轻咳了一声:“就你话多。如今宫里不比往日,慧嫔娘娘和敬妃娘娘共理六宫,内务府的人都是人精,知道该怎么做事。”

  她这话虽是敲打,眼底却也有一丝快意。年妃倒了,她们这些曾被欺压的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甄嬛接过茶盏,指尖点了点琉璃瓶:“另外,再让他多送些新鲜的水仙和梅花来。”

  流珠一愣:“小主,这天寒地冻的……”

  “暖阁里要多用炭火,”甄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每日三次,亲自送鲜花进去,供这些小东西采食花粉。”

  崔槿汐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小主放心,此事奴婢一定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甄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要的衣裳做好了吗?”

  “做好了!快去拿来给小主瞧瞧!”

  很快,一个宫女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进来。斗篷展开,是一片清亮干净的天水碧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汪流动的湖水。

  “是我要的,就是这个颜色。”甄嬛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柔软的料子,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

  外头,是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紫禁城。皇后被收了权,年妃被禁了足,新晋协理六宫的慧嫔和敬妃风头无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座最尊贵的宫殿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小小的碎玉轩里,正悄悄准备着一个怎样绚烂的春天。

  甄嬛看着那件天水碧的斗篷,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她要等的,是那一个大雪纷飞、红梅盛开的日子。

  存菊堂的暖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沈眉庄心底的寒意。直到踏入碎玉轩,那股子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水仙清芬的暖气,才让她紧绷了一路的肩膀稍稍松弛下来。

  甄嬛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一件天水碧色的斗篷,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地看。她身后的琉璃瓶里,几只斑斓的蝴蝶正围着一枝新插的梅花打转,给这沉寂的宫室添了唯一的活气。

  “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这里倒跟春天似的。”沈眉庄走过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斗篷上,微微一怔,“你……终于肯打扮自己了?”

  这几个月,甄嬛素服简钗,整个人都像蒙了一层灰。

  甄嬛没有抬头,指尖轻轻抚过那柔软顺滑的料子。“是啊,想通了。”

  她放下斗篷,抬眼看向沈眉庄,那双曾如一泓秋水的眸子,如今像是淬了火,又被冰镇过,亮得惊人。

  “从前素服,一是为我那无缘的孩子,尽一尽额娘的心意。二来,”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也是为我那颗死了的心。既无悦己者,何必为他容。”

  沈眉庄心头一酸,握住她的手:“傻妹妹,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甄嬛反手回握住她,眼神却越过她,看向了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姐姐,你听说了吗?慧嫔和敬妃,如今共理六宫了。”

  “何止是听说,”沈眉庄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旨意都下了。皇后被收了权,年妃禁足翊坤宫,赵财海那个狗奴才,竟然毫发无伤地回了内务府……这一桩桩一件件,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看着甄嬛,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为了这个?”

  “是,也不是。”甄嬛站起身,将那件天水碧的斗篷披在身上。那清亮的颜色,瞬间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如玉生辉。

  她走到铜镜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慧嫔这一手,真是高明。所有人都以为她要被年妃那盆脏水溺死,她不是在赌皇上的心,她是在告诉皇上——这后宫,得皇帝说了才算。”

  “她赢了,赢得干脆利落。”

  甄嬛转过身,看着沈眉庄,一字一句道:“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宫里,一味地退让和伤心,只会让自己烂在泥里。要想活下去,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就得往上爬。”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沈眉庄看着她眼底重新燃起的火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非但没有劝,反而上前一步,替甄嬛理了理斗篷的领口。

  “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她的声音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支持,“慧嫔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能。你比她,更懂皇上的心。”

  甄嬛笑了,那是风波之后,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姐姐说得对。”她指了指那瓶里的蝴蝶,“这几日天冷,我让小允子他们多备了银骨炭,又让流朱去内务府要了最新鲜的花。只等一个大雪天。”

  “我要让他知道,这宫里,不止有一个慧嫔。还有一个甄嬛。”

  她要的,是让那个男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再看她一眼。

  “你需要我做什么?”沈眉庄问得直接。

  甄嬛拉着她坐下,亲自为她倒了杯热茶。

  “姐姐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好好地,看着我。”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眸光沉静。

  “看我如何,一步一步,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

  ***

  翊坤宫,像一座冰窖。

  炭火明明烧得极旺,寒气却从地砖的每一条缝隙里钻出来,丝丝缕缕,缠上人的脚踝,往骨头里渗。

  那对由苏培盛亲手送来的东珠,就那么摆在桌上。

  光泽圆润,硕大无朋。

  像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嘲讽地盯着殿内的一切。

  年妃伏在案前,死死攥着一杆紫毫笔。

  笔尖在宣纸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戳穿纸背。

  “翊坤宫臣妾年氏,遇事焦躁,轻重有失……”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血沫。

  这是陈情书。

  是认罪书。

  更是她年世兰这辈子,洗不掉的耻辱。

  “啪。”

  一滴浓墨,毫无征兆地砸下,污了整洁的纸面。

  她烦躁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脚下。

  颂芝端着手炉走进来,殿内的死寂让她脚步一滞。

  她看到年妃的模样,低声劝慰:“娘娘,您为了皇上,真是委曲求全了。”

  “委曲求全?”

  年妃没有抬头。

  她只觉得这个词,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本宫只想让皇上看在多年情分上,别真把本宫撂在这儿,活活冻死。”

  颂芝连忙上前替她换了张新纸,一边磨墨,一边天真地试图安慰。

  “娘娘别急,皇上只是一时生气。奴婢听说,碎玉轩那位也失宠了,皇上许久没召见过她。可见再得宠,也有失意的时候,终究是比不过娘娘您的。”

  “莞嫔?”

  年妃猛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眼里,燃着两簇骇人的火光。

  “一个早就失了宠的贱人,也配跟本宫相提并论?”

  她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引爆。

  “你眼瞎了吗!”

  “现在得意的是谁!”

  “是春熙殿那个贱妇!是孙妙青!”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胸口就堵得发痛,几乎喘不过气。

  “烤鸭!”

  “就因为她一句想吃烤鸭!”

  “本宫机关算尽,把皇后都拉下了水,把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

  “结果呢?”

  “结果皇上信了她!跑去陪她吃烤鸭了!”

  “本宫倒成了那个上蹿下跳,不成体统的疯子!”

  “凭什么!”

  她猛地一挥手,桌上那只装着东珠的锦盒被狠狠扫落在地。

  两颗价值连城的珠子骨碌碌滚到了墙角,沾满了灰尘,光华尽失。

  “扑通!”

  颂芝吓得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身体抖成一团。

  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年妃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许久。

  那声音渐渐平复。

  年妃看着一地狼藉,眼中的疯狂火焰熄灭了,沉淀为一片黑洞般的死寂。

  她走回案前,重新拿起一杆新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她下笔极稳,极静。

  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寒的卑微顺从。

  写完,她仔细吹干墨迹,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

  “颂芝。”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

  “奴婢……奴婢在。”颂芝颤抖着爬起来。

  年妃将信递给她。

  “把这个,亲手交给苏培盛。”

  她停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另外。”

  “去告诉内务府。”

  “就说本宫近来身子不适,闻不得半点荤腥。”

  “尤其……”

  “厌恶鸭子的味道。”

  “从今往后,翊坤宫的膳食里,不得再出现此物。”

  ***

  敬妃一夜没睡。

  她就那么睁着眼,在殿里枯坐到天亮。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发生的一切,每一幕都像惊雷,炸得她心肝俱裂。

  从年妃发难,到孙妙青要吃烤鸭,再到皇上亲临,最后是那道协理六宫的旨意……

  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万丈深渊里猛地拎起,又被不由分说地推上了一座云雾缭绕、摇摇欲坠的高台。

  直到如意领着宫人进来布早膳,那食物的香气才把她飘荡的魂魄拉回了一点。

  碎玉轩的小厨房里,暖意融融,乌鸡汤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窗外渗进来的寒气。

  流珠正蹲在小炉子前,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嘴里念念有词。

  “还不够烂,再炖炖。这乌鸡老得怕是见过先帝爷,不多用文火煨着,小主哪里嚼得动。”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一角,往里头又添了两颗红枣和几根黄芪。

  “小主脸色不好,得多补补。”

  不远处的桌边,佩儿正对着一盏剔透的琉璃瓶发愁。瓶子里,几只斑斓的蝴蝶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枝上。

  “流珠姐姐,你别光顾着你的汤了,快帮我把这瓶子往前挪挪,离炭盆近些。”

  佩儿急得跺脚:“我的小姑奶奶,这要是冻坏了,小主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流珠头也不抬,哼了一声:“知道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小主的身子是根本,你那些花蝴蝶是锦上添花。根基都没养好,添什么花?”

  她拿火钳拨了拨炭火,撇撇嘴:“再说了,内务府那帮人,送来的银骨炭都带着潮气,点起来一股子烟。我这炉子能烧旺,全靠我这点本事。”

  佩儿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自己费劲地把那沉甸甸的琉璃瓶往暖和地方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