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血溅聚义厅-《铁槊镇唐末》

  黑风谷一役,李铁崖那惊世骇俗的“口弓”绝技和精准致命的箭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寨中每一个汉子的心底。敬畏与恐惧交织,让他在这边境匪寨中的地位变得微妙而特殊。

  张彪表面愈发热情,酒肉供给不断,嘘寒问暖,张口闭口“兄弟”,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将缴获的最好的一把沙陀弯刀赠予李铁崖(尽管李铁崖只剩一臂,根本无法使用)。但李铁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热情之下日益增长的忌惮和审视。张彪的手下,尤其是那几个心腹头目,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复杂,既想依靠他的勇武,又害怕被他取而代之。

  寨中的气氛,在一种虚假的喧闹和真实的紧张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李铁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用于运功疗伤和暗中观察。他的伤势在药物和元气的缓慢滋养下,总算有了一些起色,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高烧退去,伤口开始收敛,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他开始更多地在小乙的搀扶下走出木屋,看似活动筋骨,实则不动声色地丈量着寨子的布局,记下各处岗哨的位置、换岗的规律,评估着每一个头目的性格和可能的态度。

  小乙成了他最好的耳目。少年机敏,又因其“李铁崖身边人”的身份,寨中汉子对他少了许多防备,让他能听到许多不易察觉的流言蜚语。

  “铁崖哥,”这日傍晚,小乙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听到疤脸和几个人在嘀咕,说……说彪哥好像派人去南边打听消息了……”

  李铁崖正在用布擦拭那柄用不上的沙陀弯刀,闻言动作微微一滞,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去南边打听消息?打听谁的消息?自然是打听他李铁崖的底细,核实他的经历,甚至可能……与义武军那边有了某种隐秘的接触?

  王处存的威胁,从未远离。张彪这种人,为了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王处存开出的价码足够高,或者觉得控制不住自己这把“利刃”,那么“献上首级以换招安”之类的戏码,在这乱世边境绝非奇闻。

  不能再等了。

  必须尽快弄清张彪的真实意图,并做好最坏的打算。

  机会很快来了。

  翌日,张彪大摆筵席,名义上是庆祝黑风谷大胜,犒赏有功弟兄。酒肉比往日丰盛许多,寨中喧闹无比,粗野的划拳行令声和吹嘘声几乎要掀翻聚义厅(一间稍大的木屋)的顶棚。

  李铁崖被请至上座,与张彪并排。张彪满面红光,频频劝酒,话语间充满了对李铁崖的推崇和“兄弟情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炽热,许多汉子已经醉眼朦胧。

  张彪搂着李铁崖的肩膀(动作看似亲热,实则带着试探性的力道),喷着酒气道:“兄弟!你看,咱们寨子如今兵强马壮,又得了这么多好马!是不是……该干票大的了?老是劫掠些小商队,没啥油水,也显不出咱们兄弟的本事!”

  李铁崖目光低垂,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淡淡道:“大哥有何打算?”

  张彪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却足以让附近几个头目听见:“南边五十里,有个李家堡,是卢龙镇一个致仕老将军的田庄,听说富得流油,护院的庄客也就三四十号人!咱们要是能把它端了,够兄弟们快活半年!而且,打了卢龙镇的脸,咱们在这地界的名头就更响了!”

  几个心腹头目立刻出声附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铁崖心中冷笑。李家堡?他虽未亲见,但一个致仕老将军的庄园,岂是那么容易端的?护院庄客或许不多,但堡墙定然坚固,且必然与卢龙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彪此举,要么是利令智昏,要么……就是故意抛出一个危险的任务,借刀杀人,或者试探他李铁崖是否真心为其卖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张彪那看似醉醺醺却暗藏精光的眼睛,又扫过那几个附和最起劲的头目,平静道:“大哥,李家堡若是易与之辈,恐怕早已被他人所破。其堡墙高厚,强攻恐伤亡惨重。且卢龙镇虽与义武不睦,但若其治下庄园被大肆攻破,未必不会派兵清剿。届时,我等如何应对?”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喧闹的宴席稍微安静了一些。几个原本有些上头的头目也露出了迟疑之色。

  张彪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没料到李铁崖会直接反驳,而且句句在理。他干笑两声:“兄弟未免太过谨慎了!富贵险中求!咱们兄弟联手,还有什么拿不下的?莫非……兄弟是怕了卢龙军?还是……另有打算?”最后一句,语气已然带上了明显的试探和冷意。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铁崖身上。

  李铁崖心中警铃大作。张彪这是在借题发挥,步步紧逼!

  他放下酒碗,迎着张彪变得锐利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铁崖并非惧战,只是不愿弟兄们无谓牺牲。若大哥决意要打,铁崖自当追随。但如何打法,还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未直接反对,也未立刻答应,将皮球又踢了回去,同时暗示需要“谋划”,争取时间。

  张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铁崖的肩膀:“好!说得好!谋定而后动!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那就依兄弟所言,好好谋划谋划!来!喝酒!”

  宴席重新喧闹起来,但那股暗藏的紧张感并未消散,反而如同酝酿中的风暴,更加压抑。

  李铁崖能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毒蛇般,不时在他身上扫过。

  宴席持续到深夜,众人皆酩酊大醉。张彪也似乎喝多了,被人搀扶着下去休息。

  李铁崖在小乙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木屋。他并未真的喝多少酒,头脑异常清醒。

  “小乙,”他关上门,声音压得极低,“今晚恐怕不太平。你警醒点。”

  小乙脸色发白,重重点头,紧紧握住了怀中的短刃。

  果然,约莫子时前后,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呼啸。

  木屋外,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有人正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的木屋!

  李铁崖和小乙瞬间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是极轻微的、刀刃插入门缝企图拨开门闩的声音!

  来了!张彪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是想趁夜擒杀?还是想来探查什么?

  李铁崖眼中寒光凛冽,对小乙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阴影处。

  就在门闩即将被拨开的刹那!

  李铁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嘭!”

  木门被巨力撞开,门外正在拨门闩的两人猝不及防,被撞得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李铁崖和小乙如同猎豹般扑出!

  门外果然是两个张彪的心腹手下,手中还拿着出鞘的短刀!他们显然没料到李铁崖竟如此警觉且悍然反击,一时间有些慌乱。

  李铁崖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独臂挥舞着那柄沉重的沙陀弯刀(虽不顺手,但势大力沉),带着恶风,直接劈向其中一人!

  那人慌忙举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那人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崩裂,短刀脱手飞出!他还未来得及惊骇,李铁崖的刀锋已然变劈为扫,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噗!

  颅骨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那人哼都未哼一声,直接毙命!

  另一名汉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但小乙早已伺机而动,如同灵猫般窜上,手中短刃狠狠刺入他的后腰!

  那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

  这边的动静虽然短暂,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无异于惊雷!整个寨子瞬间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

  “有动静!”

  “快起来!”

  惊呼声、脚步声、兵刃出鞘声迅速从各处传来,火把纷纷亮起。

  李铁崖知道,必须立刻控制局面!他一把拉起小乙,毫不理会地上惨叫的汉子,快步冲向聚义厅方向——那里是寨子的中心,也是张彪通常所在的地方!

  他们刚冲到聚义厅外的空地上,四面八方已经涌来了不少被惊动的汉子,人人手持兵器,惊疑不定地看着满身杀气的李铁崖和地上惨叫的同伙。

  张彪也被心腹从屋里搀了出来,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厉声喝道:“李铁崖!你干什么?!为何杀我弟兄?!”

  李铁崖持刀而立,浑身浴血(主要是溅上的),目光冰冷如电,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张某!我倒要问你!为何派人在深夜持刀潜入我住处,意图不轨?!莫非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还是说,你已与南边某位大人谈好了买卖,要用我李铁崖的人头,去换你的锦绣前程?!”

  这话如同炸雷,在所有汉子耳边响起!

  众人哗然!目光惊疑地看向张彪。

  张彪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李铁崖如此直接和犀利,更没想到派去的人如此不济事,反而被抓住了把柄。他强自镇定,怒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心怀叵测,被我发现,这才狗急跳墙,杀我弟兄,反咬一口!”

  “是吗?”李铁崖冷笑一声,用刀尖指向地上那个被小乙刺伤、还在呻吟的汉子,“此人还没死!不如让他来说说,是谁派他们来的?意欲何为?!”

  那汉子感受到李铁崖冰冷的目光和众人聚焦的视线,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看向张彪:“彪哥……我……我们……”

  张彪眼中杀机一闪,猛地抢过身旁心腹的弓,厉声道:“叛徒!还敢勾结外人!去死!”

  他竟要杀人灭口!

  弓弦声响!

  但几乎在同时,李铁崖也动了!他并非去挡箭,而是猛地将手中弯刀向着张彪狠狠掷去!围魏救赵!

  张彪吓了一跳,下意识侧身闪避,箭矢失了准头,擦着那受伤汉子的头皮飞过!

  而李铁崖掷出的弯刀也“咄”的一声,深深钉在了张彪身后的门柱上,刀柄兀自颤动不已!

  这一下,张彪的意图暴露无遗!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张彪脸色铁青,恼羞成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李铁崖狼子野心,想要夺寨!给我杀了他!”

  他身边几个死忠心腹立刻挥刀扑上!

  但更多的汉子却犹豫了,看向李铁崖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李铁崖之前的勇武和刚才掷刀救人的举动(他们看来是如此),与张彪杀人灭口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看谁敢动!”李铁崖猛地一声暴喝,声震全场,虽然只剩一臂,但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却瞬间镇住了许多人!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犹豫的汉子:“诸位兄弟!我李铁崖今日只为自保!张某背信弃义,欲卖友求荣!尔等真要跟着这等小人,一条道走到黑吗?!这寨子,真是他一人的寨子吗?那些死去的弟兄,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那些早已对张彪自私跋扈不满的汉子心上。

  “妈的!彪哥!这事你得说清楚!”一个平日就与疤脸不睦的小头目率先喊道,带着几个人挡在了李铁崖身前。

  “对!说清楚!”

  “凭什么卖自家兄弟!”

  有人带头,立刻又有十几人站到了李铁崖这边,或者至少保持了中立,围成一圈,与张彪的死忠形成了对峙!

  局势瞬间逆转!

  张彪没想到李铁崖短短时间竟能煽动这么多人,又惊又怒,气急败坏地吼道:“反了!都反了!给我杀!一个不留!”

  混战,瞬间爆发!

  聚义厅前的小广场,成了血腥的战场。张彪的死忠大约二十余人,疯狂地攻击着李铁崖和支持他的那十余人。其余大部分汉子则退到一旁,持刀观望,一时不知该帮谁。

  李铁崖夺过一把单刀,虽然只剩一臂,但刀法狠辣精准,专门格挡和反击,并不主动追击,更多是凭借身法和经验周旋,同时不断高喊,揭露张彪的阴谋,动摇对方军心。

  小乙则紧紧跟在他身边,用短刃替他格挡来自死角的攻击,动作虽然稚嫩,却异常拼命。

  战斗异常惨烈,不断有人倒下。李铁崖这边人数劣势,渐渐被压缩。

  就在这危急关头!

  寨子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哨声和惊呼!

  “不好啦!官兵!官兵来了!”

  “是卢龙军的旗号!好多马队!”

  所有厮杀中的人都是一愣!

  卢龙军?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张彪也是脸色剧变,显然也完全没料到。

  只见寨门方向火光冲天,蹄声如雷,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来,怕是不下百骑!明亮的卢龙军旗帜在火把下格外刺眼!

  “快跑啊!”

  “官兵杀来了!”

  这下,原本观望的汉子们也彻底慌了,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哪里还顾得上内斗!

  张彪的死忠们也瞬间土崩瓦解,要么跟着溃逃,要么跪地求饶。

  张彪本人也是面如土色,被几个心腹拉着,想要趁乱逃跑。

  “哪里走!”李铁崖岂能放过他!他猛地撞开两个拦路的溃兵,独臂持刀,直扑张彪!

  张彪惊骇回头,挥刀格挡!

  铛!

  两刀相交!张彪膂力本就不如李铁崖,加之慌乱,被震得手臂发麻,刀都险些脱手!

  李铁崖顺势一个头槌,狠狠撞在张彪面门上!

  张彪惨叫一声,鼻血长流,踉跄后退。

  李铁崖踏步上前,刀光一闪!

  噗嗤!

  血光迸溅!张彪捂着喷血的喉咙,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铁崖,缓缓跪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匪首伏诛!

  但李铁崖根本来不及喘息,卢龙军的骑兵已经如同狂风般卷入寨中,见人就砍,毫不留情!显然是要彻底剿灭这伙匪帮!

  “小乙!跟我走!”李铁崖拉起杀红了眼的小乙,不再理会混乱的战场,趁着夜色和混乱,向着寨子后方预先观察好的一处防守薄弱点冲去!

  他们必须趁卢龙军合围之前,逃出这个突然变成绝地的匪寨!

  背后,是冲天火光、凄厉的惨叫和卢龙军骑兵冷酷的砍杀声。

  前方,是更深沉的、未知的黑暗。

  李铁崖拖着伤体,再次亡命奔逃。刚刚手刃了仇敌,却立刻又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这乱世边陲,果然没有任何安稳可言。

  每一步,都是刀锋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