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夜随浪子:洞逢异女-《轮渡奇潭》

  夕阳的余晖如同一位吝啬的画师,正迅速收起它最后几抹橘红色的颜料,将天空让位给愈发浓重的靛蓝。山林间的影子被拉扯得变形、模糊,最终融成一片深沉的暗色。霍恒、青娥、浩南与赵子阳四人,远远地缀在那个蹒跚而行的身影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杭州城外的莽莽群山。

  脚下的道路清晰地诉说着他们正远离人烟。最初尚算规整的青石板路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落叶覆盖、崎岖不平的泥泞小径,稍有不慎便会滑倒。周遭的树木愈发高大茂密,枝桠交错,如同无数张开的鬼手,将本就稀疏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先前还能听到的归巢鸟鸣,此刻已完全沉寂下去,只剩下山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永无止境般的“呜呜”低啸,以及脚下踩碎枯枝败叶的“咔嚓”声,更衬得这深山老林空旷而幽寂。

  “这罗子福……他到底要往哪儿走啊?”浩南喘着粗气,揉了揉因长时间行走而酸胀不已的小腿肚子,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他怀里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橘糖布包,随着他有些踉跄的脚步无力地晃荡着,仿佛也在抱怨这趟突如其来的跋涉。“这荒山野岭的,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难道他知道这大山沟沟里,还藏着什么能遮风挡雨的破庙或者猎户留下的空屋子不成?”

  赵子阳举着从许府带出来的一盏防风的羊皮灯笼,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在浓重的暮色中顽强地撑开一小片可视的范围,却更反衬出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清秀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闻言轻声分析道:“据典籍记载,此山深处确有几处废弃的庙宇和猎户暂歇的石屋,但皆路途遥远,且方位难辨。以他如今这般虚弱带病之躯,独自夜行于此,实在……太过凶险。山中不仅有饿狼野猪,更深露重,他的病情若再加重,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担忧之意不言而喻。

  青娥的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前方那个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佝偻凄惨的背影。“他步履虚浮,气息紊乱,显然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走。”她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若非走投无路,心中绝望至极,谁会愿意拖着这样的病体,投身于这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他这是在……逃避人群,也是在逃避他自己。”

  正当四人心中疑窦丛生、担忧渐起之际,前方一直缓慢移动的罗子福,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住了脚步。

  四人反应极快,立刻闪身躲到几棵粗壮的古树之后,屏住呼吸,借着子阳手中灯笼逸散出去的微弱光芒,小心翼翼地向前望去。

  只见在山道一个略显开阔的转弯处,不知何时,竟悄然站立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素雅洁净的月白色衣裙,款式简单,却与她周身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不染丝毫尘埃。她长发如瀑,直垂至腰际,并未束任何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少许。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但依旧能分辨出那极其精致的眉眼——黛眉如远山含翠,双眸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色淡樱,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凡俗的、近乎不真实的美感。最令人惊异的是,她周身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却确实存在的柔和光晕,在这愈发深邃的夜色山林中,宛如一颗遗世独立的明珠,散发着静谧而诡异的光芒。

  “你……要往哪里去?”女子的声音响起了,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在玉石之上,轻柔、空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不远处罗子福的耳中,也隐隐约约地飘到了霍恒四人的藏身之处。

  罗子福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如同山精鬼魅般(但形态是美好的)的女子惊得愣住了。他呆立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窘迫与自卑,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自己那布满脓疮、散发着异味的手臂藏到身后,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我……我没地方可去,只想……只想找个山里的破庙,暂住一晚,熬过去就好……” 他几乎不敢抬头看那女子,生怕自己这污秽不堪的模样,玷污了对方那超凡脱俗的洁净。

  然而,那素衣女子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或恐惧,反而往前轻盈地踏了两步,拉近了些许距离。她的目光落在罗子福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怜悯,也无厌恶,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寻常物事。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山庙离此地尚远,且路径复杂,夜间行走,恐有蛇虫猛兽之忧。我乃山中清修之人,洞府就在前方不远。洞内虽简陋,却可遮风避雨,亦能防范野兽侵袭。你若不嫌弃,便随我来吧。”

  这番话,对于此刻饥寒交迫、病痛缠身、且饱受世人白眼的罗子福而言,无异于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因为病痛和绝望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喜与感激的光芒,连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真……真的吗?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活命之恩!我……我不嫌弃!绝不嫌弃!” 他忙不迭地点头,仿佛生怕对方反悔。

  女子见他答应,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山林更深处走去,步态轻盈优雅,仿佛脚下不是崎岖山路,而是平坦的云锦。罗子福则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生机,也顾不得浑身疼痛,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紧跟在那抹素白的身影之后。两人的身影,很快便被前方更加浓密的树影与深沉的夜色所吞噬。

  直到那点白色的光晕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树后的四人才缓缓松了口气。

  “这女子……绝非寻常!”霍恒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带着十足的警惕,“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突然出现一个如此洁净脱俗、自称‘清修’的女子?这本身就已极不寻常!看她周身那若有若无的光晕,气息敛而不发,绝非普通山野村姑,甚至……不似寻常精怪。我们得跟上去看个究竟,罗子福已经够惨了,不能再让他落入什么未知的险境!”

  意见一致,四人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凭借着子阳手中的灯笼和霍恒、青娥远超常人的感知,试图追踪那两道消失的身影。

  然而,山林间的夜色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们深入不久后,骤然变得浓稠如墨。更诡异的是,一阵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带着刺骨寒意的乳白色浓雾,如同无声的潮水,毫无征兆地从山谷底部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四周。雾气极重,伸手难辨五指,子阳手中那盏原本能照亮数步范围的灯笼,此刻光芒被压缩到仅能勉强映亮他自己苍白的脸庞,光线在浓雾中扭曲、扩散,形成一片模糊昏黄的光团,根本无法穿透这天然的迷障。

  “小心!这雾来得古怪!”青娥立刻出声警示,她试图感知雾气中的成分,却发现其中并无常见的瘴气毒素,反而带着一种……人为引导能量的痕迹?

  四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背靠背聚拢在一起,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翻滚的雾气。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阵来得突兀的浓雾,又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开始毫无道理地缓缓消散,退潮般缩回了山谷深处。

  视线重新恢复,然而,前方蜿蜒的山道上,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罗子福和那素衣女子的半分踪迹?

  “糟了!跟丢了!”浩南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充满了懊恼与担忧,“这鬼雾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山里黑灯瞎火的,岔路又多,这下可怎么找啊?”

  青娥迅速蹲下身,指尖闪烁着微弱的草木灵光,轻轻拂过地面尚算湿润的泥土。泥土上清晰地残留着两行新鲜的脚印——一行是罗子福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布鞋留下的,深一脚浅一脚,杂乱而无力;另一行则属于那名女子,是小巧精致的绣花鞋印,步幅均匀,轻盈得仿佛不曾用力。然而,这两行脚印,在延伸到前方一个三岔路口时,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抹去了一般,戛然而止,再无任何痕迹可循!

  “脚印到这里就彻底消失了。”青娥站起身,脸色凝重,“那阵雾,绝非自然形成,其中蕴含着某种引导和遮蔽的能量。那女子的气息……非常奇特,淡薄得几乎难以捕捉,绝非普通凡人,也不同于我们之前遇到的妖物那般带着明显的阴邪或野性之气,倒真有几分像是传说中隐居深山的修仙者特有的清灵。但是……”她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回味那惊鸿一瞥的感知,“在那清灵之下,似乎又隐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不协调感。仿佛……那清灵只是表象。”

  许老先生(他一直沉默地跟着,此刻也抬头望了望完全被夜幕笼罩、星月无光的天空,又侧耳听了听远处山林中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狼嚎还是其他什么的兽吼声,声音低沉而严肃:“天色已彻底黑透,这深山老林里夜间行路太过凶险,不仅容易迷路,更可能遭遇不测。依老朽看,我们不如先在附近寻个相对安全稳妥之处露宿一宿,保存体力,待明日天光放亮,视野清晰之后,再行寻找,方为上策。”

  形势比人强,四人虽心系罗子福的安危,却也明白老人所言在理。他们在这片区域仔细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小片位于背风坡、相对干燥平坦的林间空地。

  霍恒取出遮天颜月伞,默念法诀,伞面微微张开,散发出一圈柔和而稳固的能量波动,将空地中央笼罩起来,有效地阻隔了夜间愈发寒冷刺骨的山风。青娥则从她那看似不大的草药篮中,取出几包特制的驱邪避秽、兼有驱赶蛇虫效果的药草粉末,仔细地撒在众人歇息的区域外围,形成一道无形的保护圈。浩南一屁股坐在一根倒伏的枯木上,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硬邦邦的干粮饼,费力地啃着,瓮声瓮气地小声嘀咕:“也不知道罗子福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到底是好是坏啊?她会不会害他?”

  “目前还不好妄下断言。”霍恒望着那女子与罗子福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掌心中的清心玉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微热,“那女子若真存了害人之心,以她展现出的莫测手段,方才在山道之上,便可轻易取他性命,何必多此一举,将他引往他处?只是……她出手相助的动机,实在令人费解。这世间,岂会有无缘无故、不图回报的善意?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如此状态的陌生人。”

  赵子阳坐在铺了层树叶的地上,就着灯笼最后的光芒,翻看着随身携带的一卷古籍杂录,闻言抬起头,清亮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我曾在一些野史杂闻中读到,有些隐居深山的修道者,或为积累外功功德,会出手帮助落难的凡人;但也有一些……修炼路径偏门者,可能会借助凡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来辅助修行,比如未曾消散的元气、特殊的命格气运,甚至是……强烈的执念与情感。” 他的知识面之广,再次让青娥感到惊讶。

  青娥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也忍不住看了子阳一眼,心中暗忖:这孩子的心思之缜密,见识之广博,实在远超其年龄。她顺着子阳的话说道:“子阳所言不无道理。明日我们定要设法找到他们,无论如何,必须弄清楚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和意图。不过子阳,”她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好奇与探究,“你兴趣倒是广泛,连这些偏门杂学都涉猎颇深?这书卷记载如此详尽,见解独到,作者怕也不是寻常凡人,莫非……是哪位谪仙降世,游戏人间所着?”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夜色在众人的交谈与守夜的间隙中,愈发深沉。山林间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幽寂与不安。四人轮流值守,不敢有丝毫松懈。

  霍恒靠在一棵大树旁,仰头望向被浓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寂寥的寒星在缝隙中顽强地闪烁着。心中充满了层层叠叠的疑问:那神秘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山中得道的精灵?是避世修行的散仙?还是……某种更为诡异的存在?她出手帮助罗子福,是出于纯粹的悲悯,还是另有所图?而他们此行原本的目标——那位行踪飘忽、性格难测的廉贞星君,此刻又身在何方?这一切看似无关的线索,是否会在这莽莽群山之中,产生某种意想不到的交集?

  与此同时,在深山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是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之内,罗子福正呆立在一道清澈的山溪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原本遍布手臂、脖颈,令人作呕的杨梅疮,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脓疮干瘪,红肿减退,虽然尚未完全恢复,但那钻心的痛痒之感已然减轻了大半!他惊得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那素衣女子,则静立在一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片宽大翠绿的芭蕉叶。她看着罗子福震惊的模样,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声音依旧轻柔空灵:“快些洗净吧。待你收拾干净,我为你裁件新衣。”

  溪水潺潺,映照着从石缝间漏下的些许清冷月辉。石屋(或山洞)内外,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山野隐居的温馨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