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故-《消失的少林》

  三个时辰过后。

  藏经阁浓烟终于散尽,少室山的雾气也早已被日光穿透,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藏经阁,

  那些被佛经浸润百年的梁柱此刻焦黑如炭。

  一名身着儒衫的男子轻摇纸扇,踏着满地狼藉向少林寺内徐徐而行,两名锦衣侍从紧随其后,靴子碾过尚带余温的血肉,发出粘腻声响。

  “宝匣呢?”儒生质问一名侍卫,此时的寺内,除了他们三人,更多了许多身披玄铁重甲的侍卫,正沉默地搬运着尸体。

  那侍卫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得一片暗红,“回大人,宝匣已拿到,可是……“他声音发颤,宝匣的锁扣在颤抖的指尖下叮当作响。

  “可是什么!“儒生猛然合拢纸扇,重重击在侍卫腕上,震得对方双手一松——宝匣应声坠地,匣盖弹开,露出空无一物的紫檀内膛。

  儒生盯着那空荡的匣心,霎时怒火中烧:“经书呢!”

  “大人!属下找到这宝匣时,里面就已经是空的了!”玄铁卫立刻跪在地上,声音愈发颤抖。

  “让你的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若找不出七十二绝技经书——”他声音陡厉,“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他想不通,谁会在这时盗走经书?这嵩山已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即便得手,也绝无可能活着离开。他环视四周,玄铁卫正将一具具尚存余温的尸体码放上马车,有些人身上还插着断箭,面容尚可辨认;有些早已血肉模糊。这些尸身即将被运下山,这里的血迹也将被清理殆尽,最终只留下了残破的禅房、崩毁的佛像,以及那座已化作焦炭的藏经楼。

  “这少林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今朝,想想也是有些痛心啊!”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儒生倏然转身,只见一紫袍老者缓步走近,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獬豸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腰间长剑的鞘身,镌刻着辟邪兽首,与悬佩的水苍玉相击,清响彻骨。他鬓角微霜,剑眉斜飞,眼尾细纹里敛着几分凛冽的锋芒。

  “陈大人!“儒生慌忙欲跪,却被老者苍劲五指稳稳托住手臂,无法下拜。

  “此处不必多礼。“陈彦甫声音似浸过寒潭,沉冷彻骨,“咱们长话短说,你应该知道老夫的来意。“

  “下官明白!“儒生脊背瞬间绷直,“今日各路门派进入寺中者,无一人生还,少林寺和尚们也已处置妥当,此次计划皆已达成,唯……唯有经书,并不在那宝匣之中,但下官敢断言经书必未流出此山!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长剑已无声无息抵在他的颌下,冰冷的钢铁气味混杂着周围的血腥气扑面袭来。

  “裴大人,”陈彦甫忽而问道,语气莫测,“现在是什么时辰?”

  儒生脖颈绷紧,喉结微动:“回大人,大概是申时。”

  “奔波整日,裴大人辛苦了。”陈彦甫缓缓收剑入鞘,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既然计划已经完成,那将这里收拾妥当后便回吧。”

  裴元郎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彦甫,那冷冽如冰的目光迫得他再度垂下眼帘,“敢问大人,那经书的事……”

  “经书之事,由老夫接手。”陈彦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裴大人不必再费心了,此事已与你无关。”

  裴元郎心中十分震惊,难道这经书并不是他此行目的?

  “对了,老夫此次前来,是给你带个口信。”陈彦甫缓步贴近,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裴元郎踉跄半步,“老夫明日便要启程返京,裴大人此番功劳,我会仔细润笔,如实奏报。”

  “下官诚惶诚恐!凡事皆由陈大人定夺!”裴元郎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陈彦甫话锋一转,“武林各派见少林寺内空无一人,便开始抢夺经书,在寺内大打出手引发大火,人寺皆在大火中焚毁,无一幸免。”他冷眼扫过废墟,“裴大人,你觉得这番说辞,你自己信么?”

  裴元郎不敢应答,只将头埋得更低。

  “往后的事,就有劳裴大人了。”陈彦甫忽然抬手拈了拈裴元郎的青色衣襟,“既已升至五品,这身行头也该讲究些,如此粗布衣衫,实在不合规制。”

  说罢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这些玄铁卫,便交由裴大人调遣。”他意味深长地回望,“望大人能物尽其用。”

  裴元郎屏息凝神,目送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残垣断壁间,紧绷的脊背方才稍稍松弛,他低头瞥了眼自身衣衫,唇角勾起冷笑——他从不介意被人看轻,这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强的杀人技。

  “升迁?老匹夫倒是算计得精。”他喃喃自语,这升迁之诺本就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经此一役江湖必乱,那套说辞如陈彦甫所言,连他自己都不信,天下人又岂会相信,要想封住天下人的嘴,这后事终究还需他来收尾。

  可令他困惑的是,陈彦甫对经书遗失竟未加苛责,依那老匹夫往日性情,今日若找不到经书,自己必会身首异处,这般态度骤变,其中必有蹊跷。

  他决定查出这老匹夫究竟在搞什么鬼,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经书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大人——“一玄铁卫踉跄着扑跪在青石阶上,甲胄与碎石摩擦出刺耳声响,“清点尸体数量时,发现少了一人!”

  “你说什么!”

  裴元郎如遭雷击,牙关紧咬。

  “今日入寺共一百二十七人,“侍卫队长喉结滚动,“清点尸首时,只有一百二十六具。“

  冷汗霎时浸透裴元郎的后衫,方才的阴狠骤然被恐惧取代——经书之事尚有转圜余地,但若有人逃出少林寺,整个江湖,乃至大雍朝堂,都将迎来滔天血浪!

  “达摩洞!“他扯开青衫衣领,衣服已被冷汗浸透,“达摩洞外那具尸体呢?“

  “达摩洞?“玄铁卫有些迟疑,抬手从护甲中拿出了一块沾血的牌子,“属下在达摩洞外找到了这个牌子和一把剑,并没有尸体……。“

  裴元郎劈手夺过,一股血腥气冲得他眉头紧皱,这是一枚腰牌,上面刻着“林”字,血迹斑驳。

  “不可能!“他一脚踹翻玄铁卫,还未扫清的血迹沾满了全身,他昨夜分明亲眼见林震南毙命于达摩洞外!

  他发疯般冲至洞外歪脖树下,只见一地暗红血渍,尸首无踪,他心底涌起绝望——中此剧毒,莫说救治,便是化为尸傀亦无可能,他还能起死复生不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向陈彦甫交差?

  忽然,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身旁玄铁卫,计上心头。

  他慢慢靠近玄铁卫,突然袖中寒芒乍现,两道银针直刺侍卫咽喉,两名侍从心领神会,剑光闪处,玄铁卫头颅应声而落。

  “对不住了!“裴元郎冷眼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命侍从剥下其衣甲,割去面皮。此时时间紧迫,需先凑足尸体数量。

  可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死透之人,如何能复生遁走?

  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被抬上了马车,玄铁卫全山上下搜寻,却依旧没有找到林震南的半点踪迹。

  裴元郎目光阴沉至极,他并不相信有起死回生之法,一定是有人去过了少室山,用林震南的尸体代替了自己,可他又是如何在重重包围之下逃走的呢?

  裴元郎深知此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如果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将知道此事的人,永远留在山上。

  他的目光扫过廊下尚未干透的水渍,所有痕迹都已被冲刷干净,连歪脖树下那滩暗红都成了苔痕。山门外运送尸体的马车辚辚作响,车辙碾过卵石路的声响,与十年前他初入少林听到的晨钟一般清晰。

  残阳如血,将少林寺坍塌的飞檐染成赤金,裴元郎立于大雄宝殿废墟前,青色衣衫上沾着斑驳血迹,玄铁侍卫们呈扇形列阵,所佩戴的剑戟在青石板上折射冷光,将众人肃杀之气凝成实质。

  “诸位丹心可鉴。“他轻拂衣袖,“自午时起,大家轮值救火,搬运尸首,清扫血痕,十分辛苦!“话音未落,东南角传来瓦砾崩裂声,那破败的禅房塔又塌了半边。

  一玄铁卫单膝点地,玄铁护膝与地面撞出清响:“玄铁卫共二百四十三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身后的壮汉个个表情肃穆,严阵以待,玄铁卫隶属于缉事厂下,而缉事厂提督,便是即将升任的裴元郎。

  玄铁卫的士兵皆是千挑万选出的顶尖高手,他们历经“血池”四十九日淬炼,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裴元郎轻笑,自袖中取出一翡翠玉瓶,瓶子上的蟠龙纹在夕阳照射下流转幽光,银盖旋开,冷香霎时弥漫开来。

  他持瓶缓步穿行于阵列间:“此香名曰‘枯骨生花’,西域珍品,正是少林商队所运。”见侍卫们贪婪吸气,他满意颔首,“此香嗅之片刻,便不知痛苦疲惫,不知饥渴生死,唯有听令于我,永守此寺。”

  他突然将香液泼洒于地,青石顿起青烟,玄铁卫中发出压抑惊喘。

  “至于诸位的意识,会永远定格在此地。”

  月光终于升起,如银针搬刺入裴元郎眼眶,不一会儿的功夫,玄铁卫们已跪倒在地,开始抽搐。

  “精彩!“他碾碎靴底碾着的金箔碎片,“本想看你们像野狗般厮咬,可惜这药效实在太快。“骨裂声应声而起,某个试图反抗的玄铁卫双腿俱断。

  裴元郎凝视着他们渐失神采的瞳孔,如屠夫审视羔羊,直至所有人从地上爬起,僵立如桩,瞳仁凝固。

  “自今日始,你们的眼睛要永远睁着。“他用匕首挑起一个玄铁卫的下巴,刀刃割破的血管里涌出血液,“看见擅闯者——“匕首突然捅进咽喉,血珠顿时喷洒出来。

  “就格杀勿论!“

  被刺穿喉咙的玄铁卫,依然挺立,但他的眼白早已变成死鱼般的青灰色,任由血液流下,没有一丝意识。

  裴元郎与侍从随即踏出山门。

  “封山!”

  嘶吼声惊起夜枭,月光照亮他背后密密麻麻的傀儡,那些木然伫立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连成了一片,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鬼兵。

  裴元郎沉声对身旁侍从说道:“对着名册给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查,我要知道到底是谁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