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府-《消失的少林》

  林无涯下山并未惊动府里任何人,林一凝视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年轻人,察觉到他与五年前那个急躁冲动的少年已判若两人。

  只见林无涯阖目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气息渐次流转,他双掌交叠于脐下三寸,任由真气在奇经八脉间游走冲撞。他所运转的《八叶莲生诀》是少林秘传心法,此法脱胎于《法华经》中“八叶莲台”意象——传说佛陀成道时,八瓣金莲自八方飞来,每瓣对应一种“苦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修炼者每治愈一苦,对应莲瓣便枯萎一瓣,待“无苦亦无莲”时方证大道。此刻林无涯仅能借此法缓慢疗伤,此心法每进一步皆痛苦万分,百年前的少林第一武僧震岳大师也没有登上第八重境界。

  今晨那开山断石的一剑,林无涯已酝酿多时,《金刚碎玉诀》共有十二重关隘,武功心法林无涯虽早已融会贯通,却受限于自身真气不足,行至第七重关隘时已是强弩之末,丹田真气已然凝滞,周身经脉似被无形锁链牢牢勒住。

  他强压暴起的青筋,将真气尽数灌注剑身,当暗红流光在剑刃浮现,剑鸣骤然暴响!他冒着经脉尽断的风险挥出那一剑,体内真气如溃堤洪流般奔涌而出,陨石应声而裂!

  从无法在陨石上划出一道剑痕,到陨石被一剑斩断,林无涯用了整整五年。

  五年磨砺锤炼了他的意志,却从未熄灭复仇的火焰。

  “林叔,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我唯一信您。”过了许久林无涯才缓缓开口,“所以我特意在此等候,我知道您会来。”

  “无涯,你父亲的事,我看还是从长……”林一正要开口劝阻,却被林无涯抬手止住。

  “父亲死因我自会查清,我今日要问的,是另一件事。”五载光阴已将少年锋芒磨成幽潭寒水,“我想知道父亲去少林寺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那日收到英雄帖后,当夜他便遇袭,这些你都知道。”每当回忆那日,林一便心如刀绞。

  他指尖轻抚龙渊剑上的纹路:“父亲曾告诉我,这柄剑采九嶷山千年寒铁,引赤水淬火七昼夜才锻造而成。”他借着剑身支撑,踉跄站起,剑锋刮过青砖发出刺耳锐鸣,“为追求剑锋锋利的极致,他掺入七钱南海冰砂,剑身轻三分,剑锋却更脆七分,父亲总说此剑刚烈,需以真气温养,所以从不离身。”

  剑柄被重重按进林一掌中,冰凉触感直透骨髓。

  “既然父亲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为何不带这柄剑?”

  少年的眼眸沉静如水,这五载光阴不仅磨砺了他的剑技,更将当年那个冲动少年淬炼得心细如发。

  “难道……”林一瞳孔微缩,剑身寒芒映得他满脸霜色,“他在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

  “九叔说过,父亲的《金刚玉碎诀》已入化境,纵使大宗师也难近三尺。”林无涯声音有些嘶哑

  “是毒。”

  “林叔,爹是被毒死的……”

  这几个字如重锤击心。

  “父亲去之前就已知自己身中剧毒,已无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他将佩剑留下。”

  他轻轻按住林一的手腕,尽管真气溃散使他的手指微颤,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所以林叔,请您务必详细的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一垂首陷入痛苦的回忆,尽管这只是林无涯的推测,却字字如刀刻入他的心扉。他虽不及少年聪慧,却也听懂了话语间的深意——当日见过林震南的人里,其中很可能就有下毒之人!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敲打着他纷乱的思绪。

  “那日……你父亲的神情异常焦躁,”林一低声道,“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冒着冷汗,我只当是英雄帖扰了心神……”

  他猛然抬头,惊觉林震南当时的异常神情,或许正是毒发前的挣扎——兄长竟在剧痛中强撑前往少林寺,最终酿成悲剧。

  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林一被握住的手开始不住颤抖。

  林无涯察觉到了他的恐慌,轻轻松开手,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不怪您林叔,父亲向来隐忍,这等苦楚必定极力掩饰。”他转身望向窗外雨幕,“我只想知道,当日父亲都见过什么人?”

  林一凝神回想,虽五载春秋流逝,那日的记忆却鲜明如昨,每当望向这间卧房,他总恍惚看见兄长远去的背影。

  林府上下数十仆役,林一均能一一唤出名字,自他执掌家业以来,便一直如精密齿轮般运转着林府中的银钱流水,人事更迭也在他运筹之中,唯独铸剑铺例外——那些分布在各地的林家铸剑铺,最远延伸至西北边陲,皆由独立掌柜执掌,林一只需在每月初八收取账册,从不插手具体经营。

  林府看似不设防,实则森严壁垒,各地铸剑师无家主手令不得擅入,掌柜们不敢有半分僭越,况且更有墨九蛰伏暗处,任何妄图潜入者唯有死路一条。

  若林震南当真遭人下毒,凶手必是府中之人!

  他细细回溯那日每个细节,屈指算来,当日林震南只见过几人而已,个个都是熟稔面孔。冷汗顺着脊梁滑落,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些朝夕相处的人竟会做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

  那日二人在林震南房中待到深夜,无人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唯有窗外的雨,彻夜未歇。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声清叱便划破了林府清晨的宁静。

  “林无涯!滚出来!”

  只见身穿一袭织金锦袍的女子立在门外,正不耐地叩击门扉,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林无涯睡眼惺忪的面容,他满眼疲惫地瞥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连外袍都未及披上,便裹紧中衣欲转身回榻。

  这气势汹汹的,正是大总管林一的掌上明珠——林若若。

  自幼在林府长大的她,虽不是林震南亲生,却自幼得家主宠爱,视若己出。林若若自小便显露出极高的铸剑天份,三岁能辨剑材,八岁可铸短匕,及笄后更是名满江湖,成了武林中首位女子铸剑师,慕名提亲者踏破门槛,连京城权贵孔家也遣人来聘。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林家千金,无人记得她是管家之女。

  孔家嫡孙孔承嗣,是个专好江湖女子的纨绔,相传孔承嗣身边扈从众多,被强行掳去的大有人在,林若若听闻其恶名,当即向来提亲的人拔剑相向,放话道:“谁能从我剑下活命,再谈亲事!”

  孔家家主孔子轩听闻此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将位于京城的两家林家铸剑铺重重包围,这两家铸剑铺主要为京城的达官显贵铸造佩剑,此事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但当士兵们冲进铸剑铺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林家自此退出京城

  林震南早已将两家铺子撤空,他用行动告知孔家,也是告诉天下人——林若若是林家千金,任何人都无法欺辱。

  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让天下人从此不敢再来叨扰。

  林若若与林无涯自幼一同修习“流云十三式”,这本剑法是十大名剑之一“璆琳断”的主人——云韶所赠,云韶本为楚地巫祝世家嫡女,十五年前楚地大旱,湘水干涸,云韶以家传剑谱换得林震南铸成此剑,此剑剑脊刻有《九歌·山鬼》巫祝符文,云韶为镇大旱,以血饲剑祭湘水,终换得天降甘露,自此云韶被视为楚地剑圣。

  “流云十三式”是巫祝世家秘传剑法,向来只传女子,林无涯对此剑法兴致寥寥,林若若却执着异常,日日缠他陪练。

  林家遭遇变故后,昔日娇蛮的大小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五年间,林若若不厌其烦的一次次上山为他送些吃穿,却从不言安慰,在她心中,林震南如父亲一般,与其沉溺悲伤,不如勤修武艺,以报血仇。“流云十三式”的剑谱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青石板上不知留下多少剑痕。

  得知林无涯下山,她眼中冰雪顿消,却仍摆出往日骄横:

  “林无涯,滚出来!“

  林若若进门后便自顾自的坐下,她没有过多寒暄,而是直接拔出了身上佩剑,弹了弹剑身,“此剑名为‘照胆寒’,是我亲手所铸,阿福哥说,不管是什么寒铁剑脊,都不及我这把吓人。上月城南的王家公子来提亲,剑才出鞘半寸,就被我这照胆寒吓得胆寒!”

  “咱们许久未见,进门就跟我说这些。”林无涯斜倚在床边,无精打采的说道,晨光透窗,光线照在他的素白中衣上,身上道道伤疤若隐若现。

  “铸剑我不懂,你找阿福哥去。”他愣了一会,抬眼看着林若若,“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户人家能入你眼吗?”

  剑光瞬间乍起!

  林若若并未答话,她旋身踏步,剑锋擦着林无涯耳畔掠过,剑尖颤动如星河倒悬:“这招叫'云开见月’!别说那么多废话,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林无涯凝目望去,五年来头一回仔细看她,少女衣袂翻飞如鹤,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经年累月的苦练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唯有那双映着剑锋的眼眸,仍凝着化不开的执念与哀伤。

  林若若被他盯得后退半步,“看够了么?再看剜了你的眼!“

  她佯刺一剑,腕间银镯轻颤,却露出了少女心底的慌张。

  林无涯以指移开剑尖,“好歹我也是少主,管家婢女也配入主院撒野吗?”

  “林无涯你——!“林若若气得跺脚,她一个转身,将桌上茶盏踢向林无涯,茶水正好泼在他膝头,却浇不灭他眼中笑意——他已不记得上次露出笑容是何时了。

  “有种起来比试,别躺在那儿狗吠!”

  “说话这般粗鲁,我看这天底下是无人敢娶你了。”

  “谁要人娶!能入本姑娘眼是他的福分!只有我看不上别人的份儿!”

  林无涯没有回嘴,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少时的风穿堂而过,拂去了如今困苦,只余二人斗嘴模样,一如往昔。

  日光将听潮湖面晒出细密的金鳞,林若若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瓷白的脸颊上,她望着眼前这个眉目间染了风霜的林家少主——那双总是闪着执拗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湖水浸透的沉玉。

  “若若,过些时日我要出趟远门。”林无涯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去哪?带我一起呀!”她眨眼笑起来,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缠着他的小姑娘,“不是说好等我剑法练成,就带我去断岳山摘雪桃的吗?”这话她从小嚷到大,只因那时的林无涯总爱独处,而她偏要挤进他的世界。

  很多年少时定下的承诺,现在却如此简单。

  可就是如此简单的承诺,如今看来却遥遥无期。

  “这些年,多谢你了。”

  林无涯望向她,思绪万千,二十余年的相伴,早已让许多话变得多余。

  “这次去云麓宫,不能带你。”

  “没关系呀,我在家等你。”

  她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询问原因,仿佛早已知道答案,可她脸上笑容未减,好似这些年的风霜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麓宫远在云贵天坑深处,此行你定要多加小心。”

  “还有,三叔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在天坑附近的连云城。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他。”

  “如果有危险,一定记得写信告诉我,本大小姐替你出头!”

  相聚没有几日,便要再次离开,林若若努力扬起笑脸,试图打破悲伤。

  “好,一定。”

  林无涯微微颔首,目光落向粼粼湖面。一阵风过,衣摆扫落石阶上堆积的梧桐叶,仿佛也轻轻拂去了那些年,他们并肩坐在湖畔细数的日日夜夜。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