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半生孤语今方止-《蟑真人》

  奕家村的夜里,陈根生脸上无笑容,神情担心。

  “师弟啊师弟。”

  来人正是陈根生。

  他像是回自己家一般,冲着下人招了招手。

  先前那个通报的年轻族仆,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师兄有何吩咐?”

  “去给我寻一坛来凡俗的椰花酒。”

  陈根生一脸煞有介事,在奕愧对面坐定,望着他满是不忍。

  “你这氏族要毁于一旦,师兄心里真可怜你。”

  “那日你没帮如风对付我,倒招了他记恨,他弄出这大祸,师尊还偏帮着他。”

  “我不日就启程闭关冲结丹,你在师门自己多当心。我来就是陪你喝杯酒,顺便提个醒。”

  奕愧看着对面那张挂着温和笑意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是如风弄的?那日……你不怪我?”

  “还提它作甚?”

  陈根生此时到有几分豪爽,像是吃亏不计较的受害者。

  “你我都是在师尊手底下混饭吃的,同门师兄弟,切磋几下,有什么打紧?”

  “再说了,我当时不也失手,把你那尸傀给拆了?”

  他提及此事,面上反倒露些愧疚,恍若真觉自身有错。

  “说到底,是师兄我手重了。我自少时为蜚蠊躯体,便杀炼气,及长炼气,复杀筑基,至筑基时,再杀金丹。一路皆是如此,鲜少算计。今次你我皆为如风所算,师弟,修为不是万能的。”

  奕愧只觉脑中纷乱,全然没了头绪。

  “师兄……”

  陈根生见此情景,默然无言。他稍作沉吟,方开口劝诫。

  “如风那畜生,现已吸光你家阴煞。你我若不抱团,往后修炼和生活,怎生维系?”

  此时先前那个年轻族仆,抱着一个粗陶酒坛,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

  “酒来了!您要的椰花酒!”

  族仆手脚麻利地拍开泥封,一股带着海风咸味与椰花清甜的独特酒香,瞬间在小院里弥漫开来。

  陈根生点首称意,亲拎酒坛,为奕愧面前那只缺口粗瓷碗斟得满溢。

  继而,也为自身斟上一碗。

  “师兄此来,是存私心的。不知你家中,可有尸傀的境界划分之书?我对此不甚通晓,若有唐突,师弟不要见怪。”

  他端起碗送到嘴边,却不急着喝,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奕愧。

  “师兄知道,你心里苦,自己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换谁谁都受不了。”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倒下!你倒了,你奕家上下几百口人,怎么办?”

  奕愧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一口气长,碗中酒尽数饮下。

  “休要多想。”

  陈根生再为他满上一碗。

  “师尊偏心,我三十年前便知,你初入门中,未曾知晓。”

  “如风是大师兄,且为金丹中期,师尊自当向着他。”

  “你这遭是吃了哑巴亏。”

  奕愧冲着族仆吩咐。

  “去把我书房里那本《尸傀通解》拿来。”

  先前那年轻族仆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本厚厚的、用某种兽皮作封面的古籍,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陈根生接过来。

  “师弟,大恩不言谢。”

  他站起身最后拍了拍奕愧的肩膀。

  “好生过活,别让他人看扁了。师兄我闭关出来,若你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可瞧不起你。”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离了奕家村,一处荒僻的小河边。

  月光清冷,洒在潺潺的流水上,泛起粼粼波光。

  他将那本《尸傀通解》拿了出来,借着月光,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书上写得清楚。

  尸傀入冥魄,尸身之内阴煞凝魄,此魄一成,便会开启灵智,渐与活人无异。

  其最显着的特征,便是在眉心处,会凝聚一点尸血,形如朱砂。

  魄成血现,灵智初开,当可言语。

  陈根生合上书,再次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李思敏。

  “思敏。”

  “你可是突破到了冥魄境?”

  李思敏点了点头,动作乖巧。

  “书上说,尸傀到了这个境界,就能开口说话了。”

  李思敏闻言却依旧不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为使你安心突破,独对奕愧如风两位金丹。这五载,也守着你寸步未离。要你开口,竟这般难吗?

  李思敏见此情景,心下一惊,面上唯有茫然无措。

  她启唇欲言,正待开口,孰料一道煞光猝然自口中喷出。

  那煞光过处,竟将地面灼出痕迹,绵延足有数十里之遥。

  焦黑的泥土向上翻卷,边缘处结着一层晶亮物质,尚有余温袅袅升起。

  陈根生啧啧称奇。

  “《尸傀通解》上屁都没写,想来是你这般资质,连写书的都没见过。”

  “说是冥魄境能言善学,你这煞光既是因开口而发,那便算是一种言语。”

  “既然是言语,那便能学能控。”

  他掏出《初始经》,郑重其事地塞到李思敏手里。

  “师兄我当年不过看了一遍,便能一心六用,六条手臂各行其事。”

  “你如今灵智已开,与活人无异,想来学这个也不难。”

  月色铺洒河滩,四下万籁俱寂。

  李思敏抱《初始经》在怀,乖巧坐于其侧不远处。

  她学陈根生盘膝而坐,把册子摊在腿上,缓缓翻看。

  河水潺潺,漫过岸石,单调声响循环往复,未有停歇。

  这声音,恰似陈根生这些年的岁月。

  “思敏。”

  李思敏闻声抬首,清澈眸子望向他,带着几分问询之意。

  “我想听你开口,仅此而已。”

  陈根生语带疲惫,亦藏恳求。

  “师兄这一路,早已坏事做尽。到头来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思敏啊,我如今是真的只剩你了。”

  “你伴我许久,自我尚是巢衣之躯时,便已一路相随。如今你既已活转冥魄境,也能听懂人言,为何偏就不肯开口呢?”

  “我不能再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说到底,是其他人,我一个都信不过,而且若再那样突然离我而去,我该怎办?”

  陈根生看着那道黑痕,自嘲一笑。

  “学不会便慢慢学。”

  “哑便哑,总好过我这般满嘴谎话。”

  语毕,他转过身,望着远处沉沉夜色。

  李思敏心有不甘,拍了拍他的头,陈根生转过身,两人对视久久不语。

  “师兄。”

  天无绝人之路,诚不我欺。

  李思敏久闭声息,寒宵忽启唇齿,破此前哑约。

  虽也迟了,却藏相随之意,含平生颠沛之辛,一片苦情溢于言表。

  陈根生听到这两个字,心潮激荡,感动难抑。

  念他往日独语寂寥,只觉此刻尘埃落定。

  之后岁月,终究还是有人可语,不必再对空自言。

  终归,修行路上不是一人踽踽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