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蛊影缠丝误一生-《蟑真人》

  昔年陈根生身上,原藏有一枚李蝉所置的水月蛊。

  可惜,此蛊早被赤生魔收夺,如今似乎用以复活奕愧了。

  当陈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奕愧脸上明显开心许多,他小跑着迎了上去,搓着手,哈出一团白气。

  “怎么现在来了?快,屋里头暖和,外头天寒地冻的。”

  陈生视线扫过院中,又落在了奕傀身上。

  “我问你,你是怎么活的?是水月蛊吗?”

  奕愧一愣,没明白过来,认真思索片刻后才说道。

  “啊?”

  “师尊替我将那咒杀道则的余威,从根子上拔除了!我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师尊还说,我此番大难不死,是为天命所归,日后必有后福,让我好生在凡俗历练,不可再招惹是非……”

  陈生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奕愧见他不言语,又补充道。

  “师尊拔除区区一道咒杀之术,还不是手到擒来?”

  “知道了,大苴少抽点。”

  行于无人之境,方可与己相谈。

  陈生别过师弟奕傀,独行于永安镇外的荒野。

  脚下冻土覆雪,寒浸鞋面。

  他心头乱如狂风搅碎的蛛网,缠结无措。

  奕愧并非是借水月蛊死而复生,所以水月蛊应该是用在其他途径了。

  那么,当年李蝉赠予他这枚水月蛊,应是盼他能了无遗憾,去复活明珠的,此消息会被赤生魔得知,并且利用么?

  陈生脑中浮现出风莹莹提及的关于宴筝的种种讯息。

  忽觉此人与明珠隐隐有几分相似,可转念一想,凡人明珠既死而复生,又岂能一跃化为修士?

  他心头更添几分疑云。

  一个凡俗渔村里的寻常女子,她的一生,本该如海岬村那些随处可见的贝壳,被潮汐冲刷,被岁月掩埋,最终化作沙砾,不留半点痕迹。

  可她偏偏就成了陈根生这只铁石心肠的蜚蠊,心口上那一道永远也刮不去的刻痕。

  此事实在是荒诞。

  月明珠只是海岬村的渔首,一个会因为他头发散乱而絮叨,会笨拙地为他束发,会因他一句不经意的话而脸红,会因一场误会而奋不顾身扑向大海的傻姑娘。

  她之于陈根生,是唯一的例外。

  月明珠所求,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会因为他打来肥美的鱼而欢喜,会因为他沉默不语而生气,会因为他长久不归而担忧。

  她想与他凑合着过,想与他互为依托,想给他浆洗衣衫,想为他生儿育女。

  他所处的世界,每一次的示好,都藏着索取,每一次的亲近,都裹着算计。

  唯有月明珠和李思敏,干净得让他手足无措。

  月明珠之死,他是无可推卸的。

  她若死于仇家之手,陈根生大可屠其满门,快意恩仇。

  她若死于天灾人祸,陈根生也可怨天尤人。

  可她偏偏死于他的沉默,死于他叩问道则太久,死于一场可以轻易化解的误会。

  宴筝是饵吗,还是她真的是明珠。

  青州以南,不闻谷。四时如春,与世隔绝。母亲早逝,父亲疏离。天生与水亲近,性情温和,心思纯净。

  都像是在复刻那个海岬村的月明珠。

  陈根生性鄙劣而多疑,平生最恨为人所算。

  此局粗陋,他一眼看穿。

  他知晓这是陷阱,知晓前方是刀山火海,知晓一旦踏入,便可能万劫不复。

  换作旁事,他早已抽身而去。

  可这一次,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只因那鱼钩上挂着的,是月明珠的影子。

  万一,她真是明珠呢?

  万一,赤生魔用水月蛊复活了她,又用什么神诡手段把她变成了修士宴筝呢?

  他想去不闻谷看一看。

  得亲眼确认,那张脸是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这便是陈蜚蠊的罩门,也是死穴。

  此刻的他,不禁思考。

  情分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啊。

  于凡俗世人,或许是柴米油盐,是生儿育女,是黄土垄上半辈子吵嘴、临了却还想着合葬的执念。

  于修士,从来都是可以被算计,可以被利用,可以被舍弃的。

  唯独不能是无用的。

  一件物事,若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无,那便与路边的碎石、沟里的污泥无异,谁会多看一眼?

  那不是畜生吗?

  我是吗?

  我不是。

  他便是这么想的。

  他见过仙子。

  风莹莹那样的,自诩云端谪仙,不染凡尘,可一旦被扯入泥淖,那份挣扎与沉沦,比谁都来得猛烈。

  他也见过凡女。

  孙糕糕那样的,她所求,不过是夫君康健,孩儿平安。她至死或许都不明白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可明珠呢?

  月明珠算个什么?

  她也不算纯粹的凡女,身为海岬村的渔首,她有自己的威严与主见。

  大道独行,寿元漫漫,与一介凡人凑合?

  不过百年光景,便是一抔黄土,徒惹伤心,自寻魔障。

  可她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若你和我相伴,也可互为依托。”

  她的要求,实在是低得可怜,也实在重得吓人。

  她就要他这个人。

  一个不人不鬼,性情古怪,成日里对着大海发呆的陈生。

  一个能陪她说说话,能让她管着,能让她觉得这日子还有个奔头的陈生。

  这是什么好事吗?

  陈根生算不明白。

  陈根生给不了她想要的,他也想不明白自己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一个家?

  蜚蠊是不需要家的。

  得到一份温情?

  捂不热的石头,要温情何用。

  正因其无用,正因其无法被算计,这份情分,才成了最致命的东西。

  月明珠的死,更是将这份无用,推到了极致。

  烂账。

  算不清,永远还不完的烂账。

  所以,当宴筝这个名字出现时,当那些关于她的情报,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复刻月明珠的影子时,他便晓得自己栽了。

  陈生孤独的站在荒野之中。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那本李蝉给他的,关于师徒道的册子。

  那潦草的附言,他已看了不下十遍。

  “宴筝是良善之辈。”

  陈生讪讪笑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雪原里显得有些单薄可怜。

  “明珠啊,我这生死道则,应该是不会死的吧。”

  此时,永安镇。

  奕愧家的大宅里。

  奕愧正在狠抽着大苴烟,看不清表情。

  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吐烟。

  “怪不了我,我不骗你的话,命就没了。”

  他想了片刻,又跪下连连磕头。

  “谢谢师尊的水月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