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琴声扬名 劳模殊荣与“父爱如山”的延期-《小鬼当家之1978》

  一九八二年的六月,暑气如同一个无形的蒸笼,笼罩着山城重庆。

  朝天门码头,“香港原单服装批发商城”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在灼热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内部却因川流不息的人气和新兴的“背景音乐”而显得别有洞天。

  ………………

  女装部临江的一角,那架光可鉴人的珠江大三角钢琴,已然成了商城的灵魂所在。

  琴凳上需要垫上好几本厚书,才能让肖镇那双穿着小皮鞋的脚勉强够到踏板。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指尖流淌出的魔力。

  当《梦中的婚礼》那带着一丝忧郁与憧憬的旋律响起时,正在挑选“苹果牌”青春洋装的年轻女孩们,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眼神变得柔和,仿佛手中的衣裙也沾染了浪漫的气息。

  当《野蜂飞舞》那急促、炫技的音符如同密集的雨点砸落时,吸引的不仅是惊叹的目光,更无形中为“香蕉牌”的动感与活力做了注脚。

  而当他信手弹起简单的《小草》或是《致爱丽丝》,那份属于孩童的纯真与笨拙的认真,又能瞬间软化那些精于算计的批发商的心防。

  这琴声,不再仅仅是背景乐,它成了一种无形的筛选器和氛围营造器。

  文云淑敏锐地抓住了这微妙的变化,她果断地进行了品牌升级和渠道收缩。

  “水果三件套”的吊牌上,悄然增加了“建议零售价”,价格已然翻了一番还多。

  文云淑设立了新的招商门槛:非省会城市核心商圈的国营百货大楼不予接洽;合作开设专柜,必须保证门口位置、不低于120平米的面积,并由“港城大渝商贸公司”统一设计装修。

  她甚至在办公室里挂起了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已占领”、“谈判中”和“待开发”区域。

  那幅图被她好大儿戏称为“大鸡公地图”,此刻,代表“已占领”的红色图钉,已密密麻麻地钉满了西南、华南、华中和长三角的精华地带。

  “妈,京津唐那边……北方地区啊除了王府井和天津百货进场外,其他就算了吧!”有一次,肖镇踩着凳子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用小手指着那片空白区域。

  文云淑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平静而清醒:“那里啊,水太深,是京城大院子弟的猎场。

  你爸爸肩膀上没有一颗将星之前,咱们这民营的草台班子,还是先别去碰了。”母子二人在这点上不谋而合,有着超越年龄的共识和谨慎。

  文云淑是有亲身经历的,几次进京开会拿荣誉,要不是她那砍脑壳的老战友何京每次都派自己亲弟弟护卫左右。

  说不定真的有人像古时候弄压寨夫人一样得了财,还会得陇望蜀把这个气质非凡盘靓条顺的川渝暴龙女人收为私藏。

  ………………

  肖镇的琴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远远超出了商业范畴。

  先是重庆师范学院音乐系的一位老教授,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学生的搀扶下找上门来,听完一曲改编版的《浏阳河》后,激动得白胡子直颤,拉着文云淑的手不肯放:“文老板!此子乃天赐之音!乐感、记忆力、表现力,世所罕见!请务必让他随我学习,我愿收为关门弟子,倾尽毕生所学!”

  没过几天,一位从成都坐了六个小时颠簸长途汽车赶来的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副主任,不顾旅途劳顿,直接找到商城办公室。

  “文女士,我是代表川音附小来的!”她语气热切,“我们可以为肖镇提供特招名额,免试入学,学费全免,提供最好的导师和独立的琴房!我们不能让这样的苗子埋没在商场里啊!”

  面对这些学界泰斗抛来的橄榄枝,文云淑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热情地招待,诚恳地感谢,但回绝得同样干脆:“谢谢教授厚爱!只是孩子年纪还小,性子也野,我们只想让他顺其自然,多接触些不同的东西,不想这么早就把他框死在一条路上。”

  她深知,儿子的天赋远不止于音乐,他那颗小脑袋里装着的,是更广阔的世界。

  钢琴,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件比较有趣的“玩具”,或者一种另类的“营销工具”。

  ………………

  五月,文云淑带着巴蜀儿女的干练与骄傲,登上了北上的火车,前往首都参加全国五一劳动模范表彰大会。

  在人民大会堂璀璨的灯光下,她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全国五一劳动模范奖章”。

  官方对她的表彰,侧重于她作为个体劳动者的典范,在搞活流通、创造就业(尤其是带动粤省代工厂万人就业)方面的贡献。

  但圈内人都心知肚明,那笔高达近八百万元的教育捐赠,才是敲开这至高荣誉殿堂最有力的敲门砖。

  这笔钱,在那个万元户已是凤毛麟角的年代,不啻于天文数字,它代表了文云淑远超普通商人的格局与情怀,因为文云淑记得两父子都透露过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从北京回来,文云淑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苦尽甘来的荣光里。

  她把奖章锁在柜子深处,但眼角眉梢的喜悦和底气,是藏不住的。

  她开始有意识地打扮自己,买了新的连衣裙,甚至偷偷去做了头发,期待着那个人的归来。

  五月底的那个傍晚,电话铃声响起。文云淑几乎是跑着过去接起的。

  “云淑……”是肖正堂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激动,“批下来了……一个半月的探亲假,六月中到七月底。”

  那一刻,文云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豁然松开,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四年了!无数个深夜的思念,儿子成长中缺失的父爱,独自扛起事业和家庭的艰辛……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开始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絮絮叨叨地计划着:“你回来,先好好休息……我带你去商城看看,镇娃儿他……他都会弹钢琴了!弹得可好了……我们……”

  然而,幸福的泡沫总是易碎。几天后,另一个电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憧憬。

  “云淑……”肖正堂的声音低沉而沉重,充满了难以启齿的艰难,“对不起……计划有变。

  刚接到命令,总部紧急点名……让我去国防大学,高级指挥班……深造……四年。”

  电话这头,文云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四年?又是一个四年?儿子从襁褓到即将入学,他还要错过多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席卷了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极轻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说了一句:“哦,知道了。”

  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径直挂断了电话。听筒落回座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

  肖镇当时正趴在地板上,研究一本厚厚的《世界经济地理》,小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父母通话的每一个音节。

  听到父亲休假取消,要去学习四年,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解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存在于母亲思念和电话里的遥远声音,但是他也理解父亲,毕竟他的父亲肖正堂是这个时代爆能打的战将嘛,他小镇子又向纨绔子弟军二代迈进一大步。

  他的到来,可能会打破现有的平衡,会管束他的自由,会用一种陌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他的缺席,固然让“父亲”这个词显得有些空洞,但也保证了肖镇继续当他“商业小王子”和“家庭小霸主”的逍遥日子。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妈妈放下电话后,那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强忍着泪光、却依旧掩饰不住巨大失望的眼神时,小家伙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妈妈很难过,非常难过。

  一种混合着保护欲和“干票大的”的冲动,在肖镇心中疯狂滋生。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妈妈失去的这份期待,或者说,转移妈妈的注意力。

  是夜,万籁俱寂。确认母亲已经带着疲惫和伤心入睡后,肖镇像一个暗夜中的小精灵,悄无声息地溜下床。

  他拧开小巧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严肃的小脸。

  他拿出印着卡通图案的信纸和他最宝贝的英雄牌钢笔,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书写。

  字迹还带着稚气,但语句却流露出惊人的早熟和决绝:

  “最最亲爱的妈妈大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您全世界最聪明、最厉害、最爱您的好大儿,已经带着刘建林叔叔还有文明大表哥等人一起坐上火车,去南方那个叫妈阁(澳门)的地方,为您考察最最最新的漂亮衣服样子去啦!

  顺便,帮您把爸爸没能回来陪您造成的损失,赚它一大笔回来!

  我保证,我会乖乖的,绝对不乱跑,一切都听建林叔叔的话。我带了钱,也带了地图,还会弹吉他,饿不死我们的。

  妈妈,您一个人太辛苦了。爸爸不能陪您,我去帮您挣面子,挣里子!等我带着好消息和好多好多钱回来孝敬您!

  您千万不要太想我哦!(其实可以稍微想一下下)

  您不成器但立志要当您坚强后盾的 镇娃儿

  夜深人静时 留”

  写完后,他仔细地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复杂的纸鹤,这是他跟商城里的一个浙江客人学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鹤塞进妈妈睡衣的口袋里。然后,他开始行动了。

  他从床底下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那个鼓鼓囊囊、装着他全部“积蓄”的小钱包,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世界地图册》,以及——他费力地抱起来的——那把红棉吉他(文明弹了一个把月就扔在他姑这里)。他想着,万一盘缠不够,还能在路边“卖艺”呢!

  窗外,山城的灯火在江面上摇曳,如同破碎的星河。

  这个年仅三岁多、身高尚不及柜台的小豆丁,怀着一颗混合着侠义、叛逆、以及对未知世界无限好奇的心,策划了一场奔赴千里之外澳门的“商业考察”兼“慰母”大冒险。

  他并不知道前方有多少险阻,他只知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难过,而他,有这个能力去“改变”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