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速之客-《西拉斯如是说》

  阿尔伯特·贝克医生站在聚光灯的焦点,如同站在手术台前,冷静、精准,掌控着全局。

  他刚刚结束了一段精心准备、辞藻华丽却又空洞无物的开场陈词。

  将家族企业遭遇的“不幸”,归咎于:

  “少数员工未能恪守职业道德的个人行为”(他们已被解雇并移交相关部门处理)

  “竞争对手卑劣的商业诽谤”(我们保留采取法律行动的权利)

  以及“部分媒体未经核实的、带有偏见的报道”(我们相信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套标准流程下来,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痛心”与“自省”,又巧妙地将核心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随后是自由提问环节。

  台下的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争先恐后地举手。

  “贝克医生!”

  《洛杉鸭时报》那位以尖锐着称的女记者率先发难,“您声称这是个人行为,但我们收到的匿名材料显示,涉及问题的药品推广模式,在贝克制药内部已存在多年,并且有高层授意的迹象。

  您对此如何回应?”

  贝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微笑,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无理取闹。

  “这位女士,我理解您对真相的渴求,这也是我们召开此次发布会的目的。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已经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内部调查,由独立的第三方机构负责。

  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任何‘迹象’或‘暗示’都只是猜测。

  我们不能基于猜测去指控任何人,这有违基本的公平原则,不是吗?”

  他微微摊手,语气诚恳,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在寻求所有“理性人士”的认同。

  典型的诡辩,将具体问题引向抽象的原则,避实就虚。

  “但医生,”另一位来自网络媒体的年轻记者紧追不舍,“关于那几起与贵公司药品相关的‘意外死亡’案例,家属声称他们受到了压力,被要求签署保密协议并接受远低于预期的赔偿。

  这是否属实?”

  “我为每一个生命的逝去感到沉痛。”

  贝克的表情立刻变得肃穆,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但将个别不幸的医疗事件与我们的产品直接粗暴地关联起来,是不负责任的。

  每一个案例都有其复杂性。至于所谓的‘压力’和‘赔偿’,我们始终在法律框架内,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与相关方进行沟通。

  我只能说这么多,涉及患者隐私和法律程序,请恕我无法透露更多细节。”

  他再次将皮球踢开,用隐私和法律作为挡箭牌。

  他自信,在现有证据下,没有人能真正抓住他的把柄。

  他正准备示意下一位提问者,语调依旧保持着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与自信,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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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分钟前,酒店外几个街区,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十八轮重型卡车驾驶室内。

  马库斯·索恩坐在驾驶座上,收音机里正转播着新闻发布会现场的声音。

  阿尔伯特·贝克那圆滑、虚伪、带着居高临下“悲悯”的声音,像钝锯一样割磨着他的神经。

  但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狂暴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他用粗糙的手掌擦去挡风玻璃内侧因呼吸而凝结的薄薄水汽,动作缓慢而机械。

  手指触碰到挂在后视镜上的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毛绒海豚挂件。

  那是艾米丽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翳,像是燃尽的炭火。

  收音机里,贝克的声音还在继续。

  像某种令人作呕的背景噪音。

  马库斯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几十年前,那位在达拉斯敞篷车里中弹的“肯纳迪”(Kannedy),权力与阴谋的牺牲品。

  想到了那位在华沙下跪的“威利·布兰特”(willy brant)。

  想到了那些锈迹斑斑的工厂、倒闭的矿井、战争归来后支离破碎的灵魂…

  幻灭感,如同陈年的威士忌,辛辣而苦涩地灼烧着他的喉咙。

  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强者通吃,弱者无声。

  他关掉了收音机。

  驾驶室里只剩下引擎怠速时沉闷的低吼。

  他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一个头盔。

  那头盔的造型怪异而滑稽,是一个模仿着家喻户晓的卡通形象——一只咧着大嘴傻笑、名叫“兔八哥”(bugs bunny)的灰色兔子。

  头盔是那位自称“骑士”的神秘先生提供的,说是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效果,分散注意力”。

  马库斯对此不置可否。

  只是觉得,戴上这玩意儿,或许能让他暂时忘掉自己是谁,忘掉这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他将头盔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

  透过头盔狭窄的视野窗口,世界变得有些变形,更加不真实。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沉重的挡把,像多年前在高中橄榄球场上,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冲锋达阵一样,肌肉瞬间绷紧。

  挂挡,离合,油门踩到底。

  巨大的柴油发动机发出愤怒的咆哮,车轮在地面上撕扯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头钢铁巨兽,如同被激怒的犀牛,朝着不远处那座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希尔顿酒店,发起了决绝的冲锋。

  目标,直指宴会厅那面看似坚固、实则根据“骑士”提供的图纸分析出的结构薄弱点的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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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您个人在该药品研发及推广过程中所扮演的角…”

  贝克正不疾不徐地回答着问题,眼角的余光甚至还瞥见安娜在台下向他投来一个鼓励,或许还带着点别的意味的眼神。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压倒了现场所有的声音!

  整个宴会厅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疯狂摆动,簌簌地落下灰尘和细小的碎屑。

  紧接着,靠近侧面的一大片墙壁,如同被攻城槌狠狠撞击的纸板,猛地向内爆裂开来!

  砖石、钢筋、玻璃碎片混合着浓密的烟尘,以惊人的速度向内喷射!

  前几排的记者猝不及防,被气浪和碎屑掀翻在地,尖叫声、桌椅倒地声瞬间响成一片!

  在弥漫的烟尘和刺眼的应急灯光中。

  一个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如同史前巨兽般撞了进来——那是一辆重型卡车的车头。

  它碾碎了桌椅,撞塌了装饰柱,最终停在了距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

  车头严重变形,冒着黑烟,引擎还在不甘地嘶吼着。

  整个现场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时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现实的暴力场景所凝固。

  然后,卡车驾驶室的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弥漫的烟尘中跳了下来。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步伐沉稳,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个——画风极其违和的、咧嘴傻笑的“兔八哥”帽子。

  这幅景象,荒诞、怪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原始的冲击力。

  仿佛一场严肃的正剧舞台上,突然闯入了一个来自疯狂卡通世界的、手持利斧的小丑。

  “拦住他!”

  短暂的呆滞后,现场的安保人员终于反应过来。

  十几个穿着黑色战术背心、手持mp7冲锋枪甚至更精良的军用级自动步枪的壮汉,如同猎豹般从各个角落扑了上来。

  枪口瞬间锁定那个戴着兔子头盔的闯入者。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然训练有素。

  只要目标稍有异动,密集的火网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贝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被身后的椅子绊倒。

  安娜和其他工作人员尖叫着躲到了主席台后面。

  然而,那个戴着兔子头盔的男人——马库斯·索恩——却对周围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

  他没有掏出任何武器,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安保人员迅速靠近,形成包围圈。

  就在他们即将扑上来将他制服的瞬间。

  马库斯开口了,声音透过头盔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传遍了混乱的现场:

  “都别动。”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却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慑力。

  “这辆卡车,”他指了指身后那辆还在冒烟的钢铁怪兽,“车厢里装满了c4塑性炸药,足够把这栋楼炸上天。

  引爆装置连着我的心跳。

  我死了,大家一起玩完。”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撞击是物理上的冲击,那么这句话,就是精神上的核爆。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记者们忘记了拍照,忘记了尖叫,只是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安保人员,动作也明显僵硬了。

  他们依旧保持着瞄准姿态,手指搭在扳机上,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投鼠忌器的犹豫和极度的紧张。

  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姿态,而非致命的威胁。

  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在防弹背心边缘洇出深色的痕迹。

  贝克医生感到一阵眩晕,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因为害怕死亡本身——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地位,对死亡并非毫无准备——而是因为这种死法如此粗暴、如此荒诞、如此…不体面。

  和一群记者、保安,以及这个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疯子,一起被炸成碎片?

  这简直是对他一生所追求掌控感的最大亵渎!

  就在这时,那个戴着滑稽兔子头盔的男人——马库斯·索恩——再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无视了周围环伺的枪口,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猛禽,穿透烟尘,死死地钉在了主席台上的贝克医生身上。

  “贝克!”

  他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沉闷,“阿尔伯特·贝克医生!”

  索恩缓缓地、刻意地抬起一只手,伸进了他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夹克内侧。

  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所有枪口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压低,瞄准了他的胸口。

  但索恩的动作很慢,没有任何攻击性。他掏出来的,不是引爆器,而是一把枪。

  一把…巨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手枪。

  那是一把史密斯&威森 m500 左轮手枪。

  巨大的枪身,超长的枪管,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不锈钢材质,在摇曳的应急灯光下显得狰狞而恐怖。

  这并非用于自卫或警务的武器,而是为了狩猎大型猛兽设计的“手炮”。

  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极端暴力的宣言。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恐惧再次升级。

  卡特中队长试图通过扩音器沟通,声音尽可能地保持平稳,“先生,放下枪!我们可以谈!

  无论你有什么诉求,我们都可以…”

  然而,索恩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再次陷入错愕。

  他没有将那足以轰碎颅骨的枪口对准贝克,也没有指向任何一个警察或记者。

  他缓缓抬起手臂,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将那冰冷沉重的枪口,死死地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就在那只傻笑着的灰色兔子耳朵下方。

  这个动作,将整个局面的控制权,以一种扭曲而极端的方式,牢牢掌握在了他自己手中。

  他用自己的生命,胁迫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

  贝克喉咙发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钱吗?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

  他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索恩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好笑的笑话。

  “钱?”

  他重复道,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你觉得我是为了你那肮脏的钱?”

  “现在,”索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静之下,是如同深渊般不可测的绝望和疯狂,“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