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纽黑文-《西拉斯如是说》

  六月二十八日

  耶鲁大学,纽黑文。

  耶鲁的哥特复兴式建筑群,如若史前巨兽的骨架化石,在六月底的阳光下投射出沉静而悠长的影子。

  尖顶、石塔与拱门构成的天际线,并不因季节的更迭而改变其庄重的姿态。

  常规学年已经结束。

  按常理,校园应如退潮后的海滩,只剩下空旷与死寂。

  但耶鲁不同。

  它的生命力并不完全依赖于本科生的喧闹。

  暑期课程、学术会议、以及那些将实验室和图书馆视为唯一栖息地的研究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规模缩减但浓度更高的社区。

  旧纸张、青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名为“求知”的紧张感经久不散。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S60。

  一种在大学教职员工停车场内能找到无数同类的、属于中产阶级的精确符号,无声地停靠在路边。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卢西恩·瓦莱里。

  他身形瘦削,仿佛一身骨头仅仅是被一件熨烫妥帖的亚麻衬衫勉强维系在一起。

  鼻子是他整张脸的绝对主宰,高挺、锐利,如同一座孤峰,让其余的五官都成了环绕它的丘陵。

  这造就了一种独特的、受众极度狭窄的英俊。

  卢西恩对着后视镜,用修长的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深棕色的头发——它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因颠簸而凌乱。

  一丝细微的失望掠过心头。

  年轻时,他憎恶自己这张脱离主流的脸。

  但岁月是一种温和的研磨剂,最终让他完成了那个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审美与外貌的和解。

  尽管他没有家庭,生活也从未像一般中年人那样滑向安逸的河道,但这份和解依然如期而至。

  更幸运的是,他拥有一个远超法学领域的社交圈。

  这让他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研究物理、数学、理论生物学的同龄人是如何被时间毫不留情地榨干。

  也许是在四十岁——那是个偏于古典的年龄界限,在黑夜和白天界限模糊的当代,往往更早,甚至可能在三十岁前。

  他们的发际线如同被浪潮侵蚀的海岸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缩。

  眼神则从充满宇宙奥秘的星辰,黯淡成晦暗的玻璃珠。

  那真是太悲惨了,卢西恩想。

  人文科学至少在相貌保养方面,拥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卢西恩——”

  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了德米特里·沃尔科夫。

  他那位在统计学和数学建模领域的朋友,正抱着一叠厚重的讲义朝他走来。

  德米特里的身形像一个敦实的立方体,每一步都仿佛在对抗地球引力,带着些许沉重感。

  “德米特里,”

  卢西恩露出一个代表热情的微笑,

  “刚从波士顿回来。一个关于法律解释学演变的会议,无聊透顶。”

  “至少你不用带夏季学期的课,”

  德米特里抱怨道,他那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标准的苦恼表情,

  “我得带一帮数学文学学士。

  你知道‘数学文学学士’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们热爱数学的哲学意境,却对解开任何一个三重积分都深恶痛绝。

  我宁愿去给猴子讲解贝叶斯定理。”

  “这门课不是埃莉诺负责安排的吗?也许你可以和她打好关系。”

  卢西恩好心地提点道。

  “你知道的,卢西恩,我不擅长这个。”

  德米特里摇了摇头,那神情仿佛在讨论一个无法被证明的悖论。

  “那就没办法了。”

  卢西恩耸了耸肩。

  社交和数学一样,都需要天赋。

  它不会因为你的热忱或急切就假以辞色。

  德米特里连和自己学生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他不是坏人,但他的教学方式就像一场无麻醉的牙科手术,极易给学生留下心理创伤。

  你不能指望他在其他方面做得更好。

  而卢西恩自己,则很有天赋。

  但社交又和数学不同,它还需要运气。

  他和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导师关系极佳,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其学术衣钵,并获得了学派内部的广泛认可。

  这对任何学生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成就。

  但这也像一把精美的锁,将他在学界的上限彻底锁死。

  他的老师,以及他自己,所毕生钻研的学说,名为“自创生系统理论法学”(Autopoietic Systems theory of Law)。

  这个学派更像一个密教。

  它将法律视为一个封闭的、自我指涉、自我繁衍的系统,一个被焊死的、拥有独立生态循环的球。

  其内部术语极其晦涩,逻辑链条自洽到无懈可击,但与现实世界中那些鲜活的、混乱的、充满利益博弈的真实法律实践,几乎完全脱节。

  他的学术地位被承认——作为该学派的旗手。

  他每年依旧可以在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通常是在“理论法哲学”这种专门开辟给“异端”的版块。

  但论文的影响力因子,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就像一枚被发射到星际空间的探测器,信号稳定,但永远不会收到回音。

  法律界,就和绝大多数人文学科一样,是一个讲究流派与师承的场域。

  一个观点的提出者、受益方与影响方,往往比观点本身的内容更加重要。

  它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关于话语权的战争。

  而卢西恩的“自创生系统理论”,在这场战争中,则早已宣布了武装中立。

  “说起来,你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我以为你会在波士顿多待几天。”

  德米特里问。

  “为了一个研究项目,‘胜利计划’。”

  卢西恩回答。

  德米特里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你也是?我也收到了邀请,正准备去参加第一次会议。

  这很意外。”

  的确非常让人意外。

  跨学科研究并不少见,但能同时邀请到“自创生系统理论法学”和“高维空间数学建模”这两个领域的学者,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跨度之大,就像试图通过嫁接,让一株深海海草和一棵沙漠仙人掌结出果实,难以捉摸门道。

  “他们给我发了邮件,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项目内容。”

  卢西恩说。

  “那你为什么同意参加?”

  “研究经费数字大得像印刷错误,我甚至觉得那是一笔被挪用的军费。”

  卢西恩坦白道,

  “而且院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用一种近乎恐吓的语气,告诉我务必参加。

  所以我连夜订了机票。”

  “原来如此,”

  德米特里恍然大悟,

  “据说资金是由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支持的。

  就是那位刚刚被总统提名为教育部长,还没通过参议院听证,但所有人都认为板上钉钉的那位。”

  “难怪。”

  卢西恩点了点头。

  只有那种级别的人物,才能同时调动如此惊人的财富和毋庸置疑的权力。

  以及果断的执行力。

  交谈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斯特林纪念图书馆侧翼的一栋独立研究楼前。

  第一次会议就在这里的多功能研讨室召开。

  房间不大,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占据了中心,周围摆放着二十几把椅子,此刻已堪堪坐满。

  咖啡的香气、旧书的霉味和高级木材护理油的味道——无疑令人愉快。

  不少人认出了卢西恩,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这看起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学术会议开场。

  但他那过分敏锐的社交直觉,却从这片平静的表象下,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即便没有查看项目内容,他依然可以从那些向他打招呼的人的身份中,解码出大量的信息。

  比如那位坐在窗边的珍妮丝·梅多克罗夫特。

  一位年逾古稀、穿着一身手工编织的长裙、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的小老太太。

  她是教育学领域的泰斗,尽管在主流教育界看来,她的观点比炼金术还不切实际。

  她毕生支持“非学校化”(deschooling)与“无条件信任教育”,甚至在晚年主张彻底废除所有形式的公立与私立学校。

  认为教育应回归社区与家庭,由兴趣驱动,完全摒弃任何形式的考核与规训。

  其观点内容,比该流派的创始人伊万·伊里奇还要激进。

  她之所以能保有如今的学术地位,仅仅因为在激进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她的学说曾被许多先锋研究机构奉为圭臬。

  而这些机构如今又不好意思直接推翻自己的历史。

  还有那位坐在角落里,留着修剪精致的小胡子,却像刚刚被从被窝里强行塞进一套皱巴巴的西装里的男人。

  克劳斯·里希特。

  他是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和他那些伟大的前辈哈耶克、米塞斯一样,他坚定地拥护自由市场与方法论个人主义。

  但他的观点在近些年滑向了一个更为极端的方向。

  他主张,为避免经济周期带来的破坏,与其进行宏观干预,不如通过一种他称之为“积极偏好塑造”的手段——卢西恩认为这只是“洗脑”一词的温和表达——从个体层面重塑消费与储蓄观念,从而实现一种自下而上的、无形的全面经济调控。

  这两位,仅仅是他可以认出的人物中的代表。

  卢西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与他们类似:

  在各自的领域内建树颇丰,却因学说过于小众、激进或不合时宜,而被主流学术圈排挤在边缘地带。

  他甚至不确定,这其中是否混杂着非洲未来主义的社会学家,或是加速主义的政治哲学家。

  相较而言,他这样仅仅是研究领域艰深晦涩的,和德米特里这样仅仅是社交能力存在缺陷的,在这群“异端”之中,都算是最接近正常人的了。

  将一群在各自领域被视为“无用”或“危险”的头脑聚集在一起,给予他们近乎无限的经费资源。

  这个项目的发起人,那位即将执掌教育大权的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卢西恩心中发出这个疑问的瞬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声音沉稳、规律,不疾不徐。

  是某种硬质皮革鞋底,敲击在打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每一声都清脆、坚实,带着一种笃定而深刻的重量感。

  哒。哒。哒。

  脚步声在会议室的门外,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