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奇美拉-《西拉斯如是说》

  合同签署完毕,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迅速离去。

  没有人感到意外。

  他这类人物的时间,似乎遵循着与常人不同的物理定律,永远被更宏大的事务所牵引。

  会议室内的学者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席。

  只有亢奋、疑虑与疲惫的奇特氛围经久不散。

  卢西恩与德米特里并肩走在耶鲁大学的砖石小径上。

  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刺破被晚霞染成灰紫色的天幕,如同某种古老信仰遗留在人间的骨骸。

  “德米特里,你明白我们刚才参与了什么吗?”

  卢西恩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锋利的激动。

  他的思绪像一列无法停靠的特快列车,仍在高速奔流。

  “签署了一份合同。”

  德米特里的回答,简单到近乎行为艺术。

  “不,不止是合同!”

  卢西恩侧过头,看着他朋友那张仿佛永远在求解偏微分方程的古板的脸,

  “这是一次范式的革命!

  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所有的社会科学理论,法学、经济学、政治学……

  它们就像是旧时代医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知识体系,解剖学、草药学、病理学、运动力学……

  它们各自为政,都在描述人体的某个侧面,但从未有人真正定义过‘医学’本身。

  而西拉斯,他做到了!

  他凭空创造了一门统合一切的、全新的元学科!

  我们,德米特里,我们就是第一批为这门学科编纂奠基典籍的人!”

  德米特里推了推眼镜,方正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困惑:

  “奠基典籍?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在写一本教科书?”

  “可以这么说,但不准确。它更像……”

  卢西恩搜寻着一个足够分量的类比,

  “……你知道这相当于什么吗?

  在中医学里,它不是《本草纲目》那种分门别类的工具书,而是《伤寒杂病论》,不,甚至是《黄帝内经》那样的存在!”

  “那是什么?”

  德米特里问。

  卢西恩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解释:

  “《黄帝内经》是确立了中医学几乎所有基本理论框架的 蓝本,它定义了阴阳、五行、藏象、经络……

  它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定义‘生命’和‘疾病’本身,是后续几千年所有理论的源头。”

  看着德米特里依旧茫然的眼神,卢西恩放弃了这个类比。

  “好吧,换个说法,它就像是基督教的《圣经》或是伊斯兰教的《古兰经》,是开创一个全新信仰体系的基石。”

  “哦,”

  德米特里恍然大悟,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

  “你知道的,卢西恩,我既不懂中医,也不信教。

  我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我相信宇宙的运行只遵循数学和物理规律,不存在任何超然的意志或形而上的叙事。”

  卢西恩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并非气急败坏,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无神论者是所有信仰者中最特殊的一群——他们的信仰坚不可摧,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拥有一个可供攻击的、名为“信仰”的靶心。

  对他们进行讽刺,就像用逻辑去驳斥一块花岗岩的存在。

  “但是……”

  德米特里似乎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够礼貌,补充道,

  “我完全没听懂你的类比,不过听上去很厉害。”

  好吧,德米特里确实不是个理想的听众。

  一个情商尚在服务区的人,面对朋友的热情分享,即便听不懂,也会尝试用符合氛围的言辞来回应。

  但德米特里的大脑里,显然没有预装这个模块。

  “好吧,好吧,”

  卢西恩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切换到对方的领域,

  “那它就像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或是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是为整个数学或物理学分支奠定公理体系的开山之作。”

  “这个我可太明白了!”

  德米特里终于露出了然的神色,

  “《几何原本》的公理化思想影响深远,我给大一新生上课时总会推荐他们去读,虽然内容古旧,但逻辑脉络非常清晰。

  所以,西拉斯先生是想建立一个社会学的公理体系?”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项目的核心价值和颠覆性潜力在哪,对吗?”

  卢西恩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宽松卫衣和棒球夹克的大学生骑着滑板从旁经过,看到卢西恩时,他们熟稔地挥手喊道:

  “嘿,瓦莱里教授!”

  卢西恩微笑着挥手回应,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年轻的智识生命所喜爱的愉悦。

  “真羡慕你在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

  德米特里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你果然不知道,”

  卢西恩将话题拉了回来,语气变得严肃,

  “你根本不理解这个项目的本质,对吗?”

  “对。”

  德米特里的回答干净利落,语气里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心虚。

  卢西恩的脑中,一个盲点被瞬间照亮了。

  他回想起会议和会议前的全过程:

  唯独德米特里,对经费,他似乎毫无反应。

  现在,他又坦陈自己不理解项目的核心价值。

  难道说……

  “那你为什么要签合同?”

  卢西恩的声音仿佛质问,略微不善,

  “你又是怎么被邀请过来的?”

  “是因为……对探索未知真理的热爱……”

  “你连给数学系学士上入门导论课都觉得是浪费生命,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热爱一门刚刚诞生的‘社会战略成功学’?”

  卢西恩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朋友的谎言,

  “说实话,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那张不善说谎的脸涨红了,他低下头,声音透出些许尴尬:

  “好吧……其实是伊莎贝拉小姐邀请我来的。

  ‘荆棘公主’伊莎贝拉·罗西。”

  “伊莎贝拉?”

  “对。我是她的忠实粉丝。”

  德米特里似乎找到了倾诉的突破口,语速都变快了,

  “她的宣传团队发布了一项招募活动,说是要为一项‘关乎国民福祉与社会进步’的伟大研究,招募一位具备卓越才能的数学家。

  我就……我就附上简历申请了。”

  “难怪。”

  卢西恩恍然大悟,

  “以你的水平,菲尔兹奖或许还远,但拉马努金奖或是克莱研究奖级别的成果,足以让你在任何筛选中脱颖而出。”

  “不,其实另有原因,”

  德米特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伊莎贝拉小姐的粉丝基数非常庞大,申请者中不乏比我资历更深的学者。

  我在数学能力上,并不是第一顺位的候选人。”

  “那是什么原因?”

  德米特里清了清嗓子,仿佛在背诵一段神圣的经文,用一种慷慨激昂的语调复述道:

  “‘我,德米特里·尼尔科夫,在此宣誓,愿以我全部的智慧与忠诚,追随伊莎贝拉·罗西小姐的脚步。

  她那宛如星辰般璀璨的理想,必将照亮友利坚前进的道路。

  我愿化身为她手中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为守护全体国民的福祉与未来的伟大事业,奉献终生!’”

  卢西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多年的老友。

  “你就因为这个,签了那份合同?”

  “是的,”

  德米特里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伊莎贝拉小姐鼎力支持的项目,我自然不能犹豫。

  而且,西拉斯先生看上去也非常可信。”

  他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口吻,问出了一个让卢西恩哑口无言的问题:

  “他们总不会害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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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吧,西拉斯,这次又在哪一页,给他们埋设了陷阱。”

  耶鲁为我们安排的下榻之所,是校园内部一座历史悠久的宾客公馆。

  一位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如同从常春藤盟校宣传册里走出来的人物,亲自将我们引至顶层的一间套房。

  公寓式的设计,兼顾了古典的奢华与现代的便利。

  在伊莎贝拉用一台手持设备对房间进行了反窃听扫描后,她立刻换下了那身刻意营造出的“研究生助理”的伪装。

  纯白的衬衫被解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她向我发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讯意味。

  “这次的合同非常正规,伊莎贝拉,”

  我回答道,

  “毫无问题。

  在商业活动中,尤其是与知识精英的合作,信誉的价值远高于一次性欺诈所能带来的短期收益。

  依靠文字游戏设置陷阱,是一种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比如,通过设置一个宽泛到足以涵盖任何意外的‘重大失误’定义条款?”

  “很古典的技巧,但有效。”

  “或者,附上一份看似优厚、实则严苛到不切实际的绩效追回条款?”

  “这是华尔街的通行做法。”

  “再或者,以无息贷款的形式发放部分预付款,诱导对方超前消费,再通过某个隐蔽的触发条件,将整笔贷款瞬间转化为年化率惊人的高利贷?

  用无数个从句、状语和限定词,构建一座令人头晕目眩的语法迷宫?”

  “这需要极度高超的文字技巧,对法典判例的渊博知识储备,以及对合同、政策与人性弱点的长期、敏锐的关注。”

  我承认道。

  “而你恰好都有。”

  伊莎贝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觉得你对这一套熟练得像是呼吸。”

  “可能是吧。”

  我选择了一个复杂的句式来回应,

  “一位在法律实务的竞技场中,经历过虽非惊涛骇浪、却也足够漫长的职业生涯的法律从业者,偶尔地、出于必要性地运用此类技巧,并由此积累起合乎情理的丰富经验。

  这是一件相当恰当且不失体面的事情。”

  “我想煮点咖啡,”

  她似乎放弃了从正面攻破我的防线,

  “需要给你来一杯吗?”

  此刻的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丝绸睡衣,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在柔和的灯光下,她少了几分“荆棘公主”的锋芒,多了几分居家女孩的慵懒与俏皮。

  她一边走向套房内的小厨房,一边向我询问。

  “非常乐意,”

  我用一种近乎刁难的口吻提出了要求,

  “牙买加蓝山一号,中浅度烘焙,手冲,水温控制在九十二摄氏度,研磨度参照海盐颗粒,用V60滤杯,闷蒸三十秒,总萃取时间不超过三分半。

  不要任何奶和糖。”

  “……我尽量做到。”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厨房里传来磨豆机均匀的嗡嗡声,以及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迈克尔和我说过你的光辉事迹,”

  她的声音隔着半开放式的吧台传来,

  “关于你在‘奥德赛计划’里,是怎么用一份堪称艺术品的合同,把他们一整个精英团队耍得团团转的。”

  “该死,他怎么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我轻声咒骂了一句,

  “他是怎么说的?

  难道他是想出现有关显着负面影响的重大失误吗?”

  “别生气,西拉斯。”

  伊莎贝拉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迈克尔先生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

  他只是……在我修习卡门安排的‘高级金融衍生品与法律规避’课程时,偶尔会作为客座讲师出现。”

  “迈克尔,卡门……这听起来像是邦妮和克莱德的邪恶变体。”

  “好了,西拉斯,”

  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蜷起双腿,

  “他只是在课堂上,讲解‘创造性合同架构与非对称性风险转移’这个课题时,把你的合同,称之为‘掠夺性协议设计中的不朽丰碑’。”

  “原来如此,”

  我端起咖啡,轻啜一口,

  “他的专业眼光和敬业精神,值得最诚挚的褒奖。”

  “西拉斯!”

  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探身向前,眸子里写满了认真,

  “所以,你这份合同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次邀请的学者里,有我的粉丝!

  阿加莎·诺兰教授和德米特里·尼尔科夫先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原则上没问题,”

  我放下咖啡杯,“细节上有出入。”

  我看到她那略带不善的目光,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

  那份锐利迅速融化,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委屈与恳求的神情,眼眶微微泛红,仿佛下一秒,豆大的泪珠就会滚落下来。

  “好吧,好吧。”

  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既然你像一位苦行僧般不懈地追寻着真相,那我也可以告诉你答案。”

  我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

  “当然有陷阱,而且不止一个。

  这份契约,乃至于整个计划,可以说危机四伏——除非有一位充满行动力的先生,又恰好具备足够识破其问题所在的超凡智慧。

  否则,每一个人——无论是否在其中,都将面临本身无法预知的风险。”

  “它是一个逻辑上的奇美拉(chimera),长着狮头,吐出火焰,拖着一条蛇尾。

  它会将所有触碰到所有都吞噬、消化,再排泄出符合自身形态的扭曲造物。”

  “但同时,”

  我看着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补充了一句话,

  “它又如阿佛洛狄忒走出浪花的那一刻,赤裸,完美,充满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