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不合剧本的演出-《西拉斯如是说》

  听证会室的布局,几乎称得上是一篇无声的、关于权力的宣言。

  它并非对称,亦不追求视觉上的和谐。

  其核心设计语言,源自一种古老的、旨在确立支配与服从关系的建筑逻辑。

  整个空间呈半圆形,如同一个复苏的古罗马剧场。

  委员们的坐席被抬高,排列在弧形的阶梯式讲台上,由深色的红木与皮革构筑,形成一道弧形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之墙。

  他们如同坐在包厢中的贵胄,俯瞰着舞台中央唯一的演员。

  而为我准备的,是舞台中央一张独立的、没有任何遮挡的小桌。

  它与那道弧形高墙之间,隔着一片宽阔的、具有坡度的开阔地。

  我的背后,是旁听席和媒体区。

  这意味着我的任何细微表情,都会被身后的长焦镜头与人眼尽收眼底。

  我无法观察他们,却被他们全方位地观察。

  这种设计,剥夺了被质询者通过观察对手来调整策略的可能,同时将其置于一种被审视、被评判的绝对被动地位。

  其母本,显然是宗教法庭的审判结构

  ——在那样的场合,受审者孤立无援地面对着代表神圣与秩序的审判官集群,其个体意志在建制化的权威面前,被预设为渺小且有罪。

  自近代以来,为了在名义上赋予被追诉人以尊严和平等的武器,世俗法庭做出了诸多努力。

  被告席被移至与检察官相对等的位置,法官高居中央以示中立,陪审团则作为事实的裁断者,与涉事双方区隔开来。

  这些安排,无不是在“无罪推定”与“武器平等”原则的照耀下,试图修正那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权力不对等。

  然而,在国会山的听证会上,古老的权力结构,以一种更为精致的、仪式化的形态留存了。

  从表面上看,我此刻的地位甚至低于法庭上的嫌疑人。

  这源于一种奇特的表演滞后性

  ——舞台上的演员不会在表演途中抱怨灯光刺眼或道具不适,除非那已彻底破坏了剧本的呈现;

  而台下的观众,则永远只愿意看到他们期待看到的剧情,而非演员的真实处境。

  当然,实际的权力位阶,与这舞台布景所暗示的,恰恰完全相反。

  一个真正站在被告席上的人,是处于真实的事态之中,其命运岌岌可危,每况愈下。

  而我,以及台上的大部分人,不过是在联合出演一出剧目。

  大局已定,我正步步高升。

  一名工作人员将我引至那张孤立的桌前,替我拉开椅子。

  我落座,他则悄然后退,回归背景。

  听证会正式开始。

  主席,华莱士·索罗斯参议员,轻叩了一下他面前的木槌。

  声音清脆,让整个房间内浮动的微尘都为之一滞。

  “听证会现在开始,”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老派政治家特有的庄重感,

  “今天,参议院健康、教育、劳工和养老金委员会,将就康拉德·克兰普总统提名的教育部部长人选——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举行确认听证会。”

  “教育,是我们合众国的基石。

  它关乎我们如何将自由的理念、创新的精神与公民的责任,传递给下一代。

  在一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我们不能固守于昨日的成就。

  我们需要的,是一位具备前瞻性视野、能够为我们的教育体系开辟新航路的领航员。

  布莱克伍德先生的履历,从工业复兴的象征,到公众安全领域的革新者,都展现了这种罕见的开拓精神。

  我们期待聆听他的远见卓识。”

  这番开场白,为整场听证会定下了一种积极、正向且富有期待感的基调。

  紧接着,委员会的首席委员,来自大众党的伊万卡·里德参议员发言。

  她的声音则要锐利得多,试图划开索罗斯主席铺就的温情幕布。

  “主席先生,感谢您的陈词。

  毫无疑问,布莱克伍德先生在商界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但也正因如此,公众与本委员会同样抱有关切:

  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尤其是伊米塔多公司这样一家业务涉及公众安全的巨头掌门人,是否能公正无私地掌管国家的教育大计?

  是否存在潜在的利益冲突?

  我们期待布莱克伍德先生能就这些关切,做出清晰、坦诚且令人信服的回应。”

  随后,是引荐人发言的环节。

  来自减利福尼亚州的约翰·豪泽参议员,以及另一位来自中西部的联合党议员,先后起立。

  他们用一种混合了官方赞誉与私人情谊的语调,分别盛赞了我的品格、远见与领导力。

  将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网约车司机,到重振工业的国民英雄,再到创立“英雄公司”伊米塔多的公众人物的历程,包装成了一则无可挑剔的、充满励志色彩的现代友国梦。

  这是一番非常正常的开场。

  它的每一个音节,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落在国会山政治礼仪的规则上。

  旨在营造一种可控的、积极有序的氛围。

  精英阶层中的混乱与攻蟙,通常只属于选举周期的关键时刻。

  一旦尘埃落定,权力版图被重新划分,参与游戏的双方都会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这座建制迷宫的墙垣,确保一切都在框架内平稳运行。

  “布莱克伍德先生,”

  主席的声音再度响起,“请您上前。”

  我起身,走向书记官席。

  他递上一本皮革封面的《圣经》。

  我将左手按在上面。

  封皮的纹理细密,带着古旧的温润感。

  我举起右手。

  “我,西拉斯·布莱克伍德,郑重宣誓,我在本委员会所作之证词,均为事实,全部事实,且仅为事实。

  愿上帝助我。”

  宣誓完毕,我回到座位。

  接下来,是事先准备好的个人声明。

  “主席先生,里德委员,以及各位尊敬的委员会成员。

  能作为教育部长提名人坐在这里,我深感荣幸。

  在此,我首先要感谢康拉德·克兰普总统给予我的巨大信任,这份信任,是我未来工作的最大动力。”

  “其次,我要感谢那些在我人生旅途中,给予我坚定支持的伙伴。

  尤其是我的挚友与事业合伙人,伊莎贝拉·罗西小姐。

  她的智慧与坚韧,不仅是伊米塔多公司得以成功的关键,也是我个人不断前行的重要支撑。

  同时,我也要感谢韦恩家族,以及所有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仁,他们的支持,共同构筑了我们今日事业的基石。”

  “我的职业生涯并非坦途。

  它始于街头,于网约车的方向盘后,得以观察我们社会最真实的脉搏。

  随后,在曙光集团,我有幸参与并见证了友利坚工业的复兴,那段经历让我深刻理解到,一个强大的国家,必须拥有坚实的实体经济与技术工人。

  而在伊米塔多公司,我们致力于用科技守护公众安全,这让我意识到,秩序与信任,是社会繁荣不可或缺的前提。”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共同的认知:

  我们国家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塑造我们的下一代。

  这便是我今天站在这里,愿意承担这份责任的根本原因。”

  全场肃穆,只剩下一些刻意压低了的、翻动文件的声音。

  声音细碎而均匀,如同演员在开演前最后一次默读自己的台词本。

  只是这里的演员们,显然要拘束得多。

  按照惯例,在我阐述完我对教育部未来的具体规划后,就该是委员们登场质询的时刻。

  他们会依据早已备好的材料,向我抛出一个个问题,借此向各自的选区与支持者,展示自己“尽职履责”的姿态。

  尤其是大众党一方的参议员。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完全清楚我与总统的安排。

  他们只以为这会是一场常规的听证会,顶多在某些环节上有所创新

  ——或许是像某些特立独行的议员一样,将宣誓用的《圣经》换成《宪法》或《古兰经》;

  又或是在修辞学上,展现出更为精湛的技巧。

  也许,联合党内的一些同僚也作此想法。

  假如他们没被完全通知到位,或是习惯性地犯了权力圈层中那个最常见的错误——对制度惯性与历史经验的过度依赖。

  但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下一阶段的陈述。

  “长久以来,我们为我们的教育体系感到自豪。

  它培养了无数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与思想家,将友利坚缔造成自由世界的灯塔。

  我们颂扬个人主义,鼓励批判性思维,我们珍视那些根植于《独立宣言》与宪法精神中的光荣传统。

  这种精神,是我们国家过往辉煌的源泉,也是我们必须守护的宝藏。”

  这番话,如同教堂晨祷的钟声,平和、悦耳,且符合所有人的预期。

  台上的委员们,反应也如我所料。

  主席索罗斯先生身体微微后仰,神态老神在在,仿佛在欣赏一段熟悉的乐曲。

  联合党一方,则大多在认真倾听,不时低头在文件上做些记录。

  而大众党一方,尤其是里德委员,则显得更为专注。

  她手中的笔在便签上迅速划动,偶尔会流露出轻微的、因找不到明显攻击点而略显焦虑的小动作。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任何一位其他的提名人,”

  我的语调一转,平和的旋律中,一个不和谐的变奏悄然滑入,

  “他或许会在此刻,向各位展示一份详尽的、充满善意的部门规划。

  比如,提议增加对StEm教育的拨款,以应对全球科技竞争;

  或是推行一项旨在缩小城乡教育差距的计划;

  再或者,强调艺术与人文教育的重要性,用以培养更‘完整’的人格。”

  “这些提议,听上去都无懈可击。

  那些依靠贩卖教育焦虑为生的咨询机构会乐见其成;

  那些满足于在现有框架内修修补补的官僚会额手称庆;

  那些早已与现实脱节,却依然占据着学术高地,利用我们光荣的文化传统、我们曾经辉煌的成就,来可耻地为个人牟利的蛀虫们,更是会为之欢呼。

  因为这一切,都未曾触及问题的根源。”

  “而根源是什么?

  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教育,正在培养一代缺乏可靠技能的工人,培养一群群对世界缺乏基本常识,却热衷于大谈个人看法、政治倾向与后现代学派的年轻人;

  是我们的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没有学会谋生的技艺,却过早地学会了滥用药物与质疑一切;

  他们丧失了信念与信仰,却自以为获得了思想的自由。”

  “《独立宣言》赋予我们追求幸福的权利,宪法序言则明确指出,政府的职责之一是‘促进公共福利’。

  当我们的下一代,正在系统性地丧失创造价值、获取幸福的能力时,国家的领袖发动干涉,不仅是权力,更是其不可推卸的、最光明的责任!

  我们已经在建制派留下的、由过度政治正确与无效理论构筑的泥沼中沉沦了太久!

  我们必须开拓!

  必须为了合众国的存续,进行一场深刻的变革!”

  台下的气氛,瞬间凝固。

  联合党的议员们停止了记录,集中精神,眼神中充满了专注与探究。

  而大众党那边,则是一片肉眼可见的焦虑,数位参议员开始与身边的幕僚低声交谈。

  首席委员伊万卡·里德,她锐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视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出这番惊人之语的动机。

  我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投下了下一颗深水炸弹。

  “为此,我将发动一次彻底的改革。推广一门通俗的、充满进步性的、真正尝试解决问题的全新学科。

  我将推动它,进入我们每一所中小学的教材,并鼓励在整个大学与学术体系中,对其进行广泛的研究与拓展。

  从而让我们国家真正的未来与希望——我们的年轻人,彻底摆脱当前的困境。”

  “这个想法,是康拉德·克兰普总统与我多次深入商讨后得出的共同结论。

  我们相信,它将为友利坚的未来,指明一条全新的、通往胜利的道路。

  相关的法案,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正式提交国会进行讨论。”

  我顿了顿,让这句话的份量,在寂静的空气中,充分沉淀。

  然后,我公布了它的名字。

  “我称之为,‘社会战略成功学’(Societal winning Stu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