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盘点-《西拉斯如是说》

  我不打算在汉娜的情况上过多纠缠,以眼神示意,里昂随即将两位女士带离我的办公室。

  由桃花心木制成的、沉重的双开门阖上,一个独立的世界就此封闭。

  这对专注的思考非常有利。

  该想正事了。

  伊莎贝拉的回归,其意义远不止于一次团聚。

  它象征着一个阶段,或者说,一个篇章的终结,以及下一个纪元的开端。

  在崭新的基石被安放之前,我必须对过去三年间所有的沉淀与增殖,对我此刻所持有的一切资源,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算。

  唯有如此,方能决定下一步的调整,是精微的校准,抑或是继续彻底的变革。

  我决定立即行动。

  指尖在书桌台面上,划过一道无形的轨迹。

  无须物理接触,嵌入桌面的投影装置便已响应我的意志。

  光线开始自行编织,三维的图像从虚无中浮现、凝固,最终化作三联画般的、流光溢彩的统计图表。

  第一幅图,是英雄单位的派驻统计。

  一张完整的友利坚地图被无数条经纬线切割成密集的网格,每一个县域都是一个独立的着色单元。

  深浅不一的蔚蓝色,如不同深度的海水,浸没了整个国家。

  颜色最浅的区域,譬如怀俄明州大片的旷野,或是南北达科他州那些人口稀疏的地带,也泛着一层明确无误的淡蓝,昭示着至少一名英雄的常驻。

  而颜色最深的区域,诸如减利福尼亚的沿海都市圈、德克萨斯州的能源中心,以及纽约那片金融国度,其蓝色已深邃近黑,仿佛是墨水滴入清水后,最先晕开的那一团浓郁。

  第二幅图,是民众支持率的量化展示。

  其着色逻辑与前一幅相似,但衡量标准更为直接

  ——每个县域内,为英雄服务或公司其他安保业务支付过费用的个人,占总人口的比例。

  全国范围内的平均值,稳定在百分之五十的水平线上。

  而其中,选择按月或按年订阅支持特定英雄、享受服务的核心付费用户,则超过了总人口的三成。

  这还未将各级政府通过税收,将地方治安预算大宗支付给我司的部分计算在内。

  可以说,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呼吸与心跳,都与公司的事业产生了直接的财务关联。

  第三幅图,则显示着外勤任务的频次。跳动的数字与闪烁的光点,构成了一幅动态的星图。

  三年前,最初的英雄,只有数十人。

  而今,通过不断汲取各个监狱中那些被认为无可救药的重刑犯与死刑犯,借由阿卡姆内的改造,英雄团队的规模已扩充逾万。

  他们每年在常规治安巡逻之外,执行的外勤任务,总数超过十万次。

  我的视线转向图表最下方的统计数字。

  前年与去年的公司全部净现金流,分别为四百亿与两千四百亿友元。

  今年,这个数字正以一种近乎垂直的斜率攀升,年底极有可能突破六千亿大关——这已然逼近邦联政府年度预算的十分之一。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公司的财务规模在短短三年内,以一种违反商业逻辑的方式翻了整整十倍。

  若单以预算性支出估算,实际的增长大约在两到三倍之间,只是利润的攫取空间被极有效率地扩大了。

  但其真正的效果,影响力所及的广度与深度,又远不止这个数字所能概括。

  其增长,甚至远超十倍。

  三年前,公司的所有项目规划尚存于蓝图之上,表现为大规模的舆论造势与小范围的试点运行。

  英雄体系的存在,更像是一种示范性的、用以吸引资本的华丽表演。

  它名义上庇护着整个国家,但其权柄的影子,高度集中于西海岸,甚至可以说,仅限于减利福尼亚,乃至洛杉鸭这一隅之地。

  如今,一切已然不同。

  那些投资尽数转化为坚实的业务实体与无所不在的触角。

  这就好比,一位建筑师三年前仅仅向世界展示了一张宏伟教堂的设计图,并砌好了地基;

  而三年后,这座教堂不但已然完工,其巨大的穹顶更是改变了整个城市的天际线,其悠扬的钟声,成为了所有人生活中无法忽略的背景音。

  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再将伊米塔多公司仅仅视为一个商业实体

  ——无论是在名义、财产,还是在更具决定性的武力与影响力上。

  至于曙光集团与盟友韦恩家族,其发展亦是迅猛。

  后者本就根基深远,在军工、航空、科技、能源、金融等领域广泛布局,与我司的合作则像是为其庞大的肌体注入了新的、高活性的干细胞,产业规模稳步扩充。

  而曙光集团,则在以一种更为野蛮、也更为有效的方式发展

  ——大规模兴建厂区,吸纳失业的工人群体,以及在军队裁撤计划中被遣散的退伍军人。

  它以贴牌走私与半自主加工为主要业务,依靠其利润与邦联政府的巨额补助维持运行。

  它本身不能盈利,但它的存在,就是一种价值

  ——其厂区星罗棋布于全国上百个大小城镇,如同无数个微小的钩爪,紧紧吸附在友利坚的经济命脉之上,不分你我。

  没有任何一位掌握权柄的政客,敢于想象它一夜之间倒闭的场景和后果。

  综上所述,在商业上,这三年无疑丰功伟绩,成就斐然。

  我静静欣赏了这几张图表片刻,任由一种无害的、类似于工匠审视完美作品的自我满足感,在意识中短暂地流淌。

  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享受,就像在品尝一杯陈年的、来自已灭绝产区的收藏佳酿。

  随后,我指尖轻动,眼前的画面应念切换。

  不再是先前那种底色明快、线条分明、意图清晰的商业展示,而是一幅旨在让设计者自己读懂的秘图。

  一张简明的友利坚地图,没有任何行政区域的划分界线,只是一个完整的、轮廓分明的国家版图。

  从最东面的缅因州海岸,到最西面的阿拉瓦角;

  从最北面的五大湖区,到最南面的佛罗里达半岛。

  整个版图由纯粹的白色填充。

  唯有最下端约五分之一的面积,被一层浅灰色覆盖。

  地图上,散布着两种颜色——猩红与漆黑——大小不一的点。

  点击这些点,会显示出一串编号,例如“第101空降师”、“第三装甲骑兵团”……

  皆是友利坚军队往昔的番号。

  这张由我个人创造的地图,信息量看似不多,却蕴含着最核心的真实。

  五分之一的浅灰色区域,不代表任何地理信息,它只代表一个数量

  ——当浅灰色填满整个国家时,意味着国内警察系统的规模,维持在三年前的水平。

  而此刻,它只剩下五分之一。

  点的大小,则显示着军队的规模、编制与战斗力水平。

  红色,意味着该编制仍然维持;

  黑色,则意味着它已被彻底裁撤。

  放眼望去,猩红的点寥若晨星,而漆黑的点,则密如墓碑。

  换言之,这张图真正传达的信息是:

  友利坚合众国国内的警察力量,只剩下原先的五分之一;

  曾经遍布全球的庞大常备军队体系,在国内只维持着零星的、十几支被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或缺的精锐部队建制。

  这头昔日的军事巨兽,已被近乎完全地拆解。

  那些被剥离下来的军官,在华盛顿或洛杉鸭,分别获得了他们想要的新工作

  ——在国防部、在新建的军官学院、或是在曙光集团的某个管理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

  表面上看,宏大的计划已接近完成。

  但事实上,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的一两步路,往往最为艰难。

  友利坚总有一些被赋予过多情感、被认为是精神图腾的军队编制。

  我们所支持的议员,国防部的朱利安部长,以及其他同盟者,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但这依然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不过,这并不足以影响计划的整体进程。

  一点零星的抵抗虽然坚韧,但终究只是“零星”。

  就如托勒密的天文学家们,为了挽救其地心说的模型,而不得不发明出的、用以解释行星逆行的“本轮”与“均轮”

  ——复杂、笨拙,且只能维持表面的存在,上不得真正的台面。

  甚至,那些部队本身的军官与士兵,也更愿意接受裁军计划,换取一份体面的工厂工作和一个荣誉公民的身份。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至少在大局层面,畅通无阻,准确无误。

  然而,此刻依然有可能影响进程的变数。

  这源自于一些计划外的“意外”,以及一些居心叵测的、未能与国民真正感同身受、不愿为友利坚的复兴与国民福祉做出牺牲的自私之徒。

  这,便是在伊莎贝拉回归前后,我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当然,正如我一直以来所强调的——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笃,笃。

  门口传来了规律的、节拍器般的敲门声。

  在得到我的首肯后,里昂将门打开。

  是迈克尔·陈。

  他提前预约了今日下午三时三十分的会面,主题是关于他正在负责的一项任务——

  牵涉到一位在英雄行动中意外波及的受害者,以及一个不识时务的反抗组织。

  “西拉斯先生。”

  他向我躬身致意,姿态是一种合乎场合的、混合了敬畏与干练的谦卑。

  老实说,我并不想会见这位颇有些无聊的下属。

  他过于精明。

  他非常顺畅地汲取了曾经被坑害时的经验和营养,将其毫无保留地吸纳应用,行使权力,发挥技巧,却忽略了更为本质的内核——道德和良知,只将其视作实用的工具。

  多少有些令人生厌。

  我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微微颔首。

  这符合法律与金融部在公司的定位

  ——作为支持部门,它在英雄面前,几乎没有平起平坐的地位。

  当然,公关部是个例外,这源于卡门和我的私人友谊,也因为它们在名义上,隶属于伊莎贝拉。

  “我来向您汇报任务进展。”

  他的声音非常平稳,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紧张。

  “好。”

  音节简短,像是一枚硬币的落地。

  “目标……没有直接接受我们的邀请,并表示自己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我抬起眼,视线与他短暂地交汇,目光并无温度。

  他立刻做出补充,语速也加快了半分:

  “但这完全在我们的计划预期之内,阁下。

  根据我们建立的目标心理模型,他在面临此类重大抉择时,其行为模式更倾向于犹豫而非立即决断。

  尤其是在他个人拥有充分选择权的前提下。”

  “很好。你做得不错。”

  一丝微笑,如同一道修饰性的刻痕,浮现在我的唇角。

  “根据对方的心理模型,去设置可变动的、具有针对性的计划方案。这是很不错的思路。

  下一步呢?”

  我的赞许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他立刻回答:

  “下一步,我们会继续跟进,并设法让那个反抗组织,主动对他进行邀请。”

  “哦?主动?”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展示出了恰到好处的兴趣,

  “如何做到?”

  “情报部在那个组织内部,安插有一名线人。”

  迈克尔·陈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自信的光彩,

  “他会以一种合乎情理的方式,向组织建议,去接触并吸纳这位‘受害者’。

  这在他们看来,将是一次完美的行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很好。”

  我向后摆正姿势,恢复放松,示意他可以结束了,

  “继续行动。”

  迈克尔如蒙大赦,再次躬身,随后以一种近乎惶恐的敏捷,转身打开门,迅速离开。

  仿佛多在我面前停留一秒,那份被允许存在的自信便会蒸发殆尽。

  办公室,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