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对峙-《西拉斯如是说》

  “西拉斯!”

  康拉德·克兰普的声音,如一块被投入水中的灼热金属,瞬间在周围的恐慌中嘶嘶作响,开辟出一条沸腾着的专属通道。

  他在一群身着黑色西服、肌肉轮廓清晰的保镖簇拥下,沿着看台的过道向我走来。

  此时的阅兵场面,已然是一幅被鲁本斯用最狂乱的笔触所描绘的地狱图景。

  台下,留给民众与记者的区域最为惨烈,那里不再是人群,而是一片由人头、手臂和绝望面孔构成的墓穴。

  叫喊与哭嚎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声学织物,其间点缀着因相互践踏而产生的、尖锐如骨裂的惨叫花纹。

  相比之下,我们所在的这片高地则呈现出另一种秩序井然的崩溃。

  那些平日里主宰着国家动脉的精英人士,此刻正徒劳地将手机贴在耳边,屏幕的幽暗反光映照出他们脸上交织的失望与恐慌

  ——所有通讯线路,已被彻底切断,网络信号在这片区域物理归零。

  几句压抑着颤抖的询问,如在风暴中飘摇的雨点,断续而狂乱地飞向那唯一的依靠:

  “总统先生,军队什么时候能到?”

  “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能告诉我们吗?”

  “我们会怎么样?这里安全吗?”

  国防部的将军就在他们之中,但此刻,他们那身笔挺的制服此刻像是一件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戏服。

  没有人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

  这些高层人士,比谁都清楚此时军队系统的实情。

  他们的关注点,暂时只能聚焦于总统身上。

  也有部分审慎的目光,扫过我安坐的身影。

  但我并未作出任何哪怕是调整坐姿的回应,无论那目光来自于谁,来自于哪个方向。

  于是,那些游移不定的希望,最终还是倦鸟归林般,尽数栖落于克兰普一人。

  克兰普的情绪与他们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好一些的是,那突如其来的打击,并未彻底摧毁他的理智。

  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尽管面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云层,但依旧对着周围投来的目光作出一些点头或摆手的、意义不明的回馈,哪怕收效甚微。

  作为总统,他早已被训练充分。

  只要国家机器尚可运转,他这类人便能迅速表现得正常,提供除了有效指令和可行计划外的一切,包括镇定本身。

  尽管此刻,事情已经开始走向一种结构性的失控——这在友利坚联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首次。

  “爸爸。”

  伊万卡的声音明亮,仿佛混乱乐章中响起的一声三角铁。

  克兰普只是向她投去一瞥,轻微点头,显然没有精力分心在他这位能干的女儿身上。

  他停在我的座位前,俯视着我,声音被刻意压低,流露出的感情却异常充沛。

  “所有通讯都停摆了,西拉斯。

  卫星电话,网络信号,一切。

  我得不到任何一个部门的信息,无法联系上任何人。

  有人袭击了华盛顿,但整个友利坚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争。”

  他的表情经历了一次惊人的、几乎是反常识的转变。

  那张因暴怒而布满狰狞纹路的脸,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迅速冷却、抚平,变成了一张冷静而严肃的、属于总统的面具。

  就好像在国会辩论时,将交谈对象瞬间从一个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反对党议员,切换为执掌会议的中立主席。

  尽管目标始终只有我一个。

  “情况万分危急,总统阁下。”

  我平静地回应。

  “你有什么头绪吗,西拉斯?”

  “当然。”

  我微微颔首,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冷淡语调说道,

  “此次阅兵,其性质是对国家暴力机器的一次景观化展示,其目的是为了重塑国民信心。

  因此,这次袭击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破坏。

  它侵损的,是合众国对其领土主权的绝对控制力;

  它破坏的,是《邦联宪章》中关于政府必须保障公民安全的隐性契约。

  这非常危险。”

  “西拉斯,演讲我比你更在行。”

  他打断了我,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

  “告诉我,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我需要你的意见。”

  “作为三军统帅,您在紧急状态下拥有无上的权力。

  您可以调动国民警卫队,可以行使《战争权力法案》赋予您的临时权益,甚至可以直接指挥任何一支常备军团。”

  我如数家珍般地陈述着他理论上的权力。

  “军队?”

  “是的,”

  我列举道,

  “比如驻扎在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第一直升机中队,或者理论上应该在阿灵顿国家公墓附近待命的海军陆战队第八团。”

  “它们都被你裁撤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怒火。

  “我无权干涉总统阁下对友利坚军队的任何编制安排。”

  我的回答依然滴水不漏。

  “你无权干涉?”

  总统的面孔因情绪的过饱和而再度挤压起来,显露出一条条深刻干瘪的皱纹。

  他想发作,却又深知此刻发作的无力和愚蠢,这种内在的冲突让他的表情近乎扭曲。

  “总统阁下。”

  一片嘈杂声中,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步履匆忙。

  是克兰普的管家,芬奇。

  他那身huntsman定制西服上,布满了在人流中挤压出的褶皱,肩头甚至还沾着不知谁的口红印。

  幸而他选择的是一种以耐用着称的重磅斜纹呢,没有因撕扯和倾轧而出现任何实质性的破损,依旧维持着体面。

  “阁下,”

  芬奇的声音有些喘,

  “我派去地面联系应急指挥中心的人,在离开看台不到两分钟后,信号就消失了。

  外面……外面也在发生一些情况。”

  总统不置可否,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立刻打断了芬奇的汇报,将问题抛向一个更具体的方向:

  “我们在白宫附近,还有任何成建制的军队驻扎吗?”

  芬奇略微一愣,随即迅速思考起来。

  “‘海军陆战队,编制上千人,全员精英,负责白宫的最后防线。”

  “我知道这支部队。能联系上他们吗?

  他们的驻地离这里有多远?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

  他们应该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为什么不主动向我们靠拢!”

  克兰普急切地发出一连串质询。

  这既是在表达不满,也是在催促芬奇行动,同时,更是在向我表明底气。

  但很可惜,他没有得到芬奇契合时机的正面回馈。

  芬奇面露难色,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阁下,这支部队恐怕……恐怕无法调动。”

  “为什么?”

  “为了给这次‘伟大复兴’阅兵筹集军费,我们在上个季度的预算案中,暂时削减了他们的非核心开支。

  绝大多数士兵……都被暂时遣散回家,只留下必要的行政人员和组织编制,以维持番号的存在。”

  克兰普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

  “士兵们人呢?”

  “绝大多数都在我那里。”

  我微笑着插话,语气轻松,像是在兴致盎然地谈论一笔生意,

  “南达科他州的风灾重建工作正由公司组织,我们缺少有纪律的劳动力,就以短期合同的形式,招募了他们当临时工。”

  “你故意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

  我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不减分毫,

  “这完全是出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总统阁下。

  让他们在休假期间也能获得不菲的收入,维持家庭的体面,同时为灾区重建做出贡献。

  从博弈论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典型的最优解。

  您不应该将预算规划上的疏忽,归因于我的慈善行为。”

  我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克兰普咬牙切齿。

  他的口腔似乎在反复咀嚼我话里的每一个字,却又不知如何消化为反驳。

  他再次看向芬奇。

  “还有少部分呢?那些行政人员呢?”

  “他们刚刚参加完阅兵仪式,阁下。”

  芬奇指了指下方那片混乱的海洋,

  “现在正和警察一起,在下面维持现场秩序。”

  无需朝他指的方向看,那片混乱本身就是最雄辩的回答。

  “警方呢?”

  克兰普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刚刚派去联系、然后失联的人,就是去联系警方的现场指挥官。”

  芬奇的声音低了下去。

  “好吧,”

  克兰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伪装,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冷哼一声,然后突然拔高了音量,大声询问。

  这几乎立刻在附近引起了一片新的骚动,但到了这个时刻,他已经不打算再为维持形象付出努力。

  “我是友利坚的总统!我不可能死在这里!

  但我联系不到任何人,没有军队,没有警察,没有人听我这个总统的指挥!

  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脸依然面向管家芬奇,但那双燃烧着怒火与乞求的眼睛,毫无疑问,始终盯着我。

  “您认为呢?”

  我将问题抛了回去。

  “伊万卡?”

  他终于想起了他聪明的女儿。

  伊万卡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

  “华盛顿可能已经不安全了,爸爸。也许我们可以暂时离开这里,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比如怀俄明州的庄园,那里的安保系统是军用级别的,而且远离所有战略目标。”

  “你觉得如何,西拉斯?”

  他终于完全转向我的方向。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矮下了一截。

  为了与坐着的我平视,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

  一个总统,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同时,又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一半。

  “为了安全考虑,我需要去那里。你有办法把我安全地送过去吗?”

  “恕我直言,总统阁下,”

  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友利坚的总统,应该和自己的国民站在一起。尤其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

  “白宫我可以交给你!”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来主导华盛顿的一切!在我回来之前!”

  这几乎是一次明示,一份字迹清晰的投降书。

  一旦他离开华盛顿,这里的权力真空将由我直接填补。

  对一场常规的政变而言,这几乎就等同于目标的达成。

  新领袖上位,旧势力下野。

  他极有可能想通过这种方式,改旗易帜,换取一份体面的流亡,为自己留下东山再起的希望。

  即使以他的年龄看,后者微弱到近乎渺茫。

  在漫长的寿命中,我见过太多类似的戏码,从伊斯坦布尔到东京大阪,剧本大同小异。

  但这并不是一场常规的政变,我也不是一位政客、一位遵循常理的领袖。

  “合众国需要的只是总统,而不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而我,也不需要合众国的权力。”

  我摇了摇头,回绝了他那充满诱惑力的提议,

  “混乱不止于华盛顿,总统阁下。

  它在于整个国家。

  您在哪里,都不会比这里更安全。”

  “这里安全?”

  他瞪大了眼睛,“我们刚刚差点被一枚近程弹道导弹击中!”

  “当然,绝对安全。”

  我的右手突然抬起,快如闪电。

  克兰普受到了惊吓,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他身边的保镖也立刻紧张地将手按向腰间。

  下一秒,我松开手。

  一枚闪烁着黄铜色光泽的物体,从我的指间滑落,掉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而沉闷的“叮”。

  那是一枚狙击步枪的子弹。

  7.62毫米口径,全金属被甲,弹头尖锐。

  它刚刚还在以超过两倍音速的速度,旋转着飞过我的面前。

  所有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都面露惊恐。

  冷汗,如同春雨后的新芽,不约而同地从每个人的额头冒了出来。他们甚至无暇为我能接住子弹感到惊讶。

  “复兴部,就在这附近,不是吗?”

  我轻声问道。

  “他们能行动吗?”

  克兰普面露错愕,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他们是直属于白宫的军队——最起码,在法律条文上,这一点暂时没有改变。

  他们完全忠于您——只要您能联系上他们,联系上奥马利。”

  “那让他们去控制整个华盛顿的局势!

  他们有这个能力,不是吗!

  你可以指挥他们,不用把指挥权交给我,白宫愿意给你授权!”

  康拉德·克兰普,伊万卡·克兰普,以及芬奇管家,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我身上,目光包含着殷切的希望。

  “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英雄的,西拉斯先生。”

  伊万卡补充道,声音在冷静中尽量凸显出诱惑力。

  “英雄无关乎行为,伊万卡,只关乎能力。

  当然,还有宣传。”

  我伸出一根食指,在面前轻轻晃了晃,如一个正在训诫学生的老师,

  “没有人比我更懂英雄。

  根据我们之前签署的《国防授权补充法案》,复兴部的指挥权名义上归属于国会联合委员会监督,实际执行权则代理下放给总统,也就是白宫。

  但我刚刚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国会山似乎也遭遇了某种‘技术故障’,整个国会结构目前处于失能与缺位的状态。”

  “别绕弯子,西拉斯!”

  克兰普低吼道。

  “我会安排人护送您和您的家人,安全返回白宫。

  并且保证您在那里的人身安全。”

  我给出了最终的方案,

  “您什么都不需要做,总统阁下。

  只需要待在椭圆形办公室里,静静等待。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

  “混蛋!”

  他嚷道。

  这个方案,显然让他极不满意。

  但他却又无能为力。

  “您同意吗?”

  我问道。我的眼睛看着他的方向,眼神却没有聚焦于他身上。

  他愣住了,嘴唇翕动,似乎在权衡着接受与反抗之间那微乎其微的差异。

  “是的,西拉斯先生。”

  伊万卡抢先替她的父亲做出了回答。

  克兰普总统的身体随之一僵,随即,跟着点了点头。

  “谢谢,合作愉快。”

  我递过去两颗茴香糖。

  克兰普总统和伊万卡女士都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茴香糖。品牌名字是‘番茄酱和战斧牛排’。”

  “我不喜欢这东西。”

  “我想你们会喜欢的,这是我的个人收藏。”

  两人不明所以地接过,拿在手上。

  也就在同时,异变陡然发生。

  其发生的速度、波及的规模,还是它所蕴含的象征意义,都全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令其全然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