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登记-《西拉斯如是说》

  “一号,乔尔·布兰登,起立,”

  指令声听上去异常遥远,仿佛是从墙壁后渗漏而出,

  “出列!”

  “到!”

  乔尔的应答掷地有声。

  他从一排模塑成型的深蓝色塑料座椅中站起。

  椅腿与油毡地面有所摩擦,发出一声轻微而干涩的刮擦音。

  他正身处于洛杉鸭的某处。

  一路行来,那些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与标示着街区与公路出口的绿色路牌,最终共同指向了这个结论,却未曾揭示任何确切的坐标。

  此地是公司的内部。

  他和其他一百多人被安置于此,在告示的要求下等待依次登记。

  他未曾料到自己会是第一个。

  在他的自我评估中,一个未进入决策层中级军官,其重要性远不足以获得如此“殊荣”。

  这就像他们一贯以来的做法一样独特而出人意料。

  “根据医疗部伊利安·戴恩先生对您的评估,”

  登记员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拽回现实。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件领口绣有公司徽标的蓝色工作服。

  说话的同时,他并未抬头,目光胶着在面前的显示器上,

  “……您存在一种显着的认知失衡,其根源在于对特定抽象理念的固化执着,

  导致您无法与既定事实达成和解,并拒绝承认自身行为的错误性。”

  这段陈述没有任何乔尔预想中的具体指控,没有罪行,没有刑期,没有谴责。

  他花了几秒钟,才将其外壳剥离,触及内里的意义。

  “可以这么说。”

  他回答,声音平静,“我确实无法接受。”

  “你犯了罪,这一点你是否承认?”

  “我承认。”

  乔尔的目光越过登记员,望向他身后那片单调的白色墙壁,

  “许多人因我而死。

  在担任军官期间,我做出的一些决策违反了通行的伦理与道德。

  这些,或许并未记录在你们的档案上。”

  “这确实没有。”

  登记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发出一连串干燥的噼啪声。

  他终于抬起头,眉毛挑衅般地挑起,

  “所以,你不接受公司的赦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没做错?”

  “我想我没这么说过。”

  “但戴恩医生指出你有这种倾向。

  从你的言谈举止中,他使用的词是……”

  登记员的视线在屏幕上扫过,“……‘高度显性’。”

  一阵森寒的厌恶感,在他的胃中冰块般骤然化开,沿着血液向心脏流淌。

  乔尔一度以为自己对那个神经质的医生只有中性的、基于立场的反感。

  事实证明,他错了。那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排斥。

  “他说的没错。”

  乔尔的声音里没有动摇,

  “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我没有犯下严重的错误。

  我有理由可以解释。”

  “理想?”

  登记员没有停顿,立刻便反问道。

  乔尔略感惊讶,随即点头,承认道:

  “是的。”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糟糕的答案。”

  登记员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很快便又再次松开,

  “你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哪怕投身于错误的事业,做了错误的事,哪怕杀死了很多人。

  对你而言,恢复一个濒危的淡水贻贝种群及其生态环境,

  其优先级高于对国民更重要的伦理、道德、和平、自由,以及社会的整体效益。”

  “您说的没错。”

  乔尔·布兰登抢在对方的滔滔不绝完全展开前开了口。

  “理想对我而言,至高无上。

  我为了它付出了一些代价,但那是值得的。

  那些代价,是现实要求我支付的款项,就像为了果腹而花掉的钱,为了维系家庭而付出的时间。”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钢印凿下。

  这番决绝的陈词,在他身后那片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

  窃窃私语声开始滋生,人们交换着眼神,那些素不相识的面孔之间,似乎在一瞬间建立起了某种基于共鸣的脆弱连接。

  “安静!”

  登记员按下面前的银色电铃。

  一道刺耳的、毫无音乐性的金属蜂鸣声突兀地撕裂了空气。

  几名身穿制服的卫兵在场地边缘开始踱步。

  他们的移动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分量,四周再度归于死寂。

  “你可以回去了。”

  登记员说。

  “谢谢。”

  乔尔·布兰登转身,走回座位。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一百多道视线,编织成网,将他包裹。

  它们的含义模糊不清,读不出是同情还是嫌恶,是友善还是憎恨。

  他唯一能确凿无疑辨认出的,是专注。

  他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坐回塑料座椅。

  身体下意识地挺直,维持着战士应有的姿态——随即,他意识到此举的愚蠢。

  他是一个俘虏,一个正在接受敌人管理的囚犯。

  他试图让自己放松,让肩膀垮塌下来,但亢奋的肌肉拒绝听从指令。

  无论如何,他是个罪犯,是个不受欢迎者,理应和其余人一样,呈现出不合作者的姿态。

  最终,他放弃了与身体的搏斗,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场上的焦点,和所有人一样,成为了一名观察者,而不是等待着被观察。

  “二号,克劳斯·施密特,起立,出列!”

  记录人员念出了第二个名字。

  一个身影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乔尔的视线立刻被他攫取。

  那是个年轻人,身体瘦削得如同冬季的枝干,在一件过于宽大的囚服里显得空空荡荡。

  他似乎在一个合乎管理规范的前提下,将不整洁的程度发挥到了极致。

  面容因长期的睡眠不足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眼睛总在一种不自觉睁大与眯起的紧张状态间切换,仿佛视觉系统丧失了常态的焦距。

  他的眼神四处飘忽,偶尔会掠过天花板的某个水渍,或是远处卫兵腰间的装备。

  从某些细节,比如紧致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他的年轻;

  但在另一些更内化的特征上,他又显得过度地接近于死亡。

  一个念头在乔尔脑中闪过——若是在外界,在充斥着各式人等的街道上,他或许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如此富有特点。

  但在这里,在这个集中了起义军骨干的房间里,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着一种精于打理的痕迹,一种属于斗士的、即便身处困境也未曾熄灭的昂扬。

  他自己也不例外。

  唯有这位克劳斯,仿佛一幅被潦草涂抹的未干的油画,

  所有鲜明的线条特征都已模糊,只剩下融为一体的、破碎而光怪陆离的色彩。

  “根据医疗部阿尔维斯医生的判断,”

  登记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很可能因为在暴乱中滥用早期版本的‘银啡呔’,加之重大外部变故导致的心理创伤,出现了严重的偏执性精神障碍。

  我必须提醒你,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需要接受公司的帮助和治疗。”

  “不,这不对。”

  克劳斯声开口否认。

  他的声音初听上去有些沙哑,之后才在听觉中恢复流畅。

  “哦?说说不对的原因。”

  “我没有过错,但我也同样没有疾病。”

  他的语速陡然加快,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直勾勾地盯着登记员,

  “我只是因为理想,为了沃尔普的纲领,杀了一些叛徒。

  我始终忠于伟大事业,即使你们称它为暴乱。”

  “叛徒指的是卡迈克尔上校等一众军官?”

  登记员确认道,

  “档案显示,你杀死了一共二十六人,其中包括一些罪犯,还有一些无辜的士兵。”

  “是的,就是那群懦夫!那群无耻卑鄙的投机者!”

  克劳斯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因激动而贲张。

  又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乔尔心想。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克劳斯·施密特具体做过什么,但“处决叛徒”的意义无非是自相残杀。

  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区别只在于,他为了维持纪律而处决了不坚定的士兵,而对方,则将枪口对准了上校和军官。

  也许,他才是做得对的那个。

  一阵同情与敬佩之情,不由得在乔尔心中升起,随即又被悲哀所取代。

  这个年轻人,恐怕会像自己一样,遭到言语上的质疑、否定,乃至于攻击。

  “他可真勇敢!”

  “做得对!”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后方再次响起了零星的、压抑不住的赞许。

  登记员再次按响了电铃。

  “很好。”

  登记员的发言,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沃尔普的纲领确有其可取之处。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

  但你仍需要接受治疗,这是出于健康考虑。”

  克劳斯也对此表现出明显的意外。

  但那份惊诧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迅速消失。

  他的脸色恢复如常,像之前那样,被一层灰败和晦暗所笼罩。

  “你可以回去了。”

  登记员看了他一眼,说道。

  克劳斯沉默地转身,拖沓地走了回去。

  接下来,场上所有的一百四十一名犯人,依次进行了登记。

  起初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公司便安排了另一名工作人员前来协助。

  效率有所提高。

  但等到最后一位来自小石城的先生登记完成,依然过去了半天之久。

  不少人已经感到困倦,用着各自的方法打发时间。

  乔尔·布兰登,是那为数不多的、从头到尾听完了所有人姓名与病情报告的听众之一。

  根据这些人的口音,以及他们在与登记员争辩时无意中提及的信息,

  乔尔确认,他们来自整个友国,几乎涵盖了国境内的全部范围。

  也许未必是来自每个州的起义军,但至少是来自每个州的居民,无一例外。

  由此,他确认了一个结论。

  起义毫无疑问已经失败。

  他们被公司完全摧毁,被彻底定义为一场暴乱,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得以幸免。

  然而,他对此并不悲观。

  倒不如说,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他重拾了最初拉起队伍、投身事业时的那份热情。

  他观察着周围的这些面孔,这些刚刚在登记台前或慷慨陈词、或激烈辩驳的同伴们

  ——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是有着梦想,并愿意为之付出牺牲和鲜血的真正行动派。

  他们是这次行动的精华,是友利坚的良心,是起义的真正引领者与实践者。

  他们被伊米塔多公司集中在这里。

  他们没有被消灭,没有被击垮,没有被收编。

  他们的理想,在这里得以延续。

  而他,乔尔·布兰登,背负着罪恶与死亡的战士,布兰登上尉,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统一上缴了所有个人物品,接受了细致的卫生安全检查,并领到统一的灰色衣物之后,

  他们被带离等候大厅,依次安排进监狱——或者至少是监牢的各个房间。

  房间的布置远谈不上差。

  两张配有厚实床垫的单人床,两个可以上锁的独立储物柜,附带台灯的书桌。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台平板电视。

  乔尔试了一下,发现只能收看公司预设的几个频道,内容包括道德教育课程、公司自身宣传,以及精选电影。

  他们入住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罗伯托·贝尼尼的《美丽人生》——一部关于地狱里美丽童话的电影。

  乔尔很快做好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准备。

  虽然他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服刑经历,但对他而言,煎熬的日子并不陌生,在保护区被取缔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他的室友是克劳斯·施密特,也就是继他之后,第二位登记的那个年轻人。

  他比乔尔预料的还要年轻,或许只有十六七岁。

  他固执,勇敢,最重要的是,足够坚强。

  他们只交流了几句话,乔尔便确定,他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也确信,自己能做到相同的事情,给予对方力量,坚定对方的意志。

  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闲聊中,那个小伙子提到了他有个女友。

  她参与了暴乱,或者说起义,在此刻依然还活着。

  这值得庆幸,但也可能会消磨他的意志。

  不过,乔尔相信克劳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叫阿比盖尔。

  一个非常常见的,美丽的名字,就像绿浮子,黄灯,以及东方椭圆——就像那些贝类一样听着悦耳而美好。